“姐姐自己都沒有上大學,而我卻大肆的慶祝我的畢業,你覺得這樣好嗎?我覺得不好,所以……”米靈依聳了聳肩。
陸書傑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也是,隻不過她昨晚問我拿那台舊的數碼相機,我以為她是想一起來看你畢業,幫你拍照。”
“她借你的相機?”女生有點不解。
“還是不說這些了,先去換衣服吧。”
陸書傑說著走在了前麵。
“大塊頭。”米靈依停在原地,幾秒鍾後突然叫了他一聲。
男生轉過頭去,這樣的一個回眸,讓米靈依的心髒頓時有一種被人揪了一把的感覺。
“如果你可以一直讓我姐開心,或者說,或者說如果她一輩子都隻會因為你而開心,那麼,那麼……”女生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措辭,她努力整理腦海中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著說下去。
“我明白。”男生給了他一個肯定的微笑,“我會去做的。”
陸書傑朝米靈依揚了揚頭,“走吧,我們一起畢業去。”
(四)
那套寬大的黑色服裝把每個人裝扮得像是一隻企鵝,老師們就像是馴養員,熱淚盈眶的跟一隻隻企鵝擁抱著。
整個校園在這一天異常的熱鬧,一張張年輕的笑臉帶著微紅的眼眶,像是剛開放的一朵朵芍藥。
在今天這個時候,就連平常不講話的兩個人也會肩並肩的拍照,互道珍重,即使是一些由心底感到離別或畢業是值得慶幸的人,也被大多數人的情緒遮蓋住了。
總是到了離開之前才發覺事物的美好。
似乎這一天的天空是特別藍的,校園裏的草是特別嫩綠的,教學樓是特別幹淨的,老師同學也是特別可愛的。
也許這就是離別的意義之一。
米靈依在拍完一係列集體照單獨照家庭合照朋友合照之後,突然覺得頭頂的帽子像是一個大大的黑巧克力盒子。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唾液分泌得很嚴重,很想可以馬上吃到一塊新鮮的巧克力,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隻是此時爸爸媽媽臉上的笑容已經是比果醬巧克力還要甜的了。
“好了,最後一張全家福也拍好了。”陸書傑按下快門之後高興的說。
“好好好,謝謝你啊書傑,回去我把它洗得大大的掛在客廳裏,上麵寫著:六月十八號,我女兒今天畢業了。”米爸爸看著照片嘴巴都合不上了。
“爸爸,要不然還是掛在門口吧,順便還可以擗邪。”米靈依順手摘下了巧克力盒子。
“這小丫頭。”
“大塊頭,我們去換衣服吧。”
“我去跟我爸媽說一聲,你先去吧。”
陸書傑和米靈依各自走了,米家爸媽還在原地站著。
米爸爸翻看著數碼相機裏麵的照片,臉上的笑容久久不散。
然而這時卻聽見米媽媽輕輕的歎氣聲。
“米善居,書傑真是個好孩子啊,隻可惜我們有兩個女兒。”
米爸爸抬頭看著米媽媽,眼神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朦朧。
(五)
米靈依走出更衣室的時候陸書傑剛好也從對麵的更衣室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盒東西。
“靈依,這個給你。”
男生把一個黑色的盒子遞給她,“恭喜你畢業。”
女生呆了一下,接過了盒子,“是巧克力嗎?”
“是啊,從小你一高興就想吃巧克力,而且,而且我怕買別的東西你不肯收,這個沒關係,吃完了把盒子扔了就好了,季子不會知道的,所以就買了這個。希望你以後當導遊的每一天都過得開心,也希望你能幫你的遊客們找到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夢裏的故鄉。”
陸書傑說完低下了頭,慢慢的整理身上的衣服,但米靈依很清楚的看到,他的衣服沒有淩亂。
她在那一刻感到一種惶恐的幸福感,甚至於捧著巧克力的手都在微微戰抖著。
她知道手裏的這盒巧克力是有一種奇妙的,勝過任何糖果的味道,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品嚐它。
“謝謝你大塊頭,隻是我沒有準備禮物送給你。”女生臉上的笑容還是一如往常的燦爛著,“這樣吧,送你一個鬼臉當護身符。”
說完她用手指拉開了眼皮,嘴巴歪在一邊擺出了一個很醜的鬼臉,陸書傑看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隻是,他真的不覺得那樣是一個醜醜的鬼臉。
“都大學畢業了還那麼沒正經,好啦,不跟你玩了,我過去找我爸媽了。”
陸書傑轉身走了。
米靈依呆在原地,眼睛裏好象飛進去一隻小蟲子似的,攪得她眼睛辣辣的痛,痛得想掉淚。
是啊,他們終於畢業了。
她終於跟他一起畢業了。
小學畢業以後,他不再幫她提書包上學;初中畢業,他們開始各自騎著單車故意錯開時間回家;高中畢業,他們懷著各自錯愕或興奮的心情進了同一所大學;而現在,他們終於大學畢業了,這以後,會是怎樣的以後呢?
是一種歸結般的結束,還是另一種隱喻般的開始?
“陸書傑。”米靈依喃喃的叫著這個名字。
(六)
傍晚時分,日光已經在地平線上消失了,隻餘下一抹淡紅色的夕陽撫mo著地表。
弄堂裏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充斥著一天的油煙味,飯香味,洗潔精味。
幾乎每一條弄堂裏,街坊們都搬出竹凳子坐在家門口,三三兩兩的用吳儂軟語談論著一天的家事和見聞。小孩子也湊在大人旁邊玩耍,時而傳出無邪的笑聲。
有時候也會聽到別人家的弄堂裏因為公共設施的使用問題而爭吵不休。
那些中年婦女們嘴巴裏麵罵出來的奇怪方言,總使米靈依無比慶幸自己家的生活環境是那麼的優越。盡管她也常常遠遠的看見張阿姨在諷刺哪家的小孩,或是跟哪位鄰居交頭接耳的談論某些不屬於米靈依世界裏的流言蜚語。
米家的木色大屋在這一抹餘紅下顯得非常莊重,尤其是獨自屹立在周圍的白色房屋中,極像是一位穿著深色衣裙,淡施胭脂微攏雲鬢的大家閨秀,端坐在青石的小巷中。
米家三口圍坐在飯桌前,媽媽煮好了三菜一湯,碗筷也整齊的擺好了。
米靈依聞著菜香味覺得肚子裏好象有好幾麵鼓在打個不停,可是沒有人動筷,因為季子還沒有回來。
“旅遊局的工作我幫你打聽了,可能還要過幾個月才能夠批下來。”
米爸爸喝著茶說,“這段時間啊,你可以好好玩一下。”
“就是,讀了這麼多年書好不容易畢業了,應該放鬆放鬆,正好陪媽媽回趟老家。”
米媽媽是潮州人,在家裏賣一些家鄉運來的以及蘇州特產的茶葉,每年的暑假米靈依總會陪媽媽回潮州看望老家的親戚,順便把一些新鮮茶葉帶回蘇州。雖然米家的茶葉隻是在家裏賣,可是生意非常的好,這附近的街坊鄰居喝的全是米家的茶,還經常會有鄰居來家裏串門,要喝米媽媽泡的地道功夫茶。
“媽媽,我今年可能陪不了你回老家了。”米靈依臉上掛著一絲抱歉的微笑,“我還來不及跟你們說呢,我在季子首飾店附近的一家書店裏找到了一份臨時的工作,薪水不多,但是每天工作之餘我可以免費看到很多很多書,所以我打算從下個星期一開始去上班,直到旅遊局的工作批下來為止。”
“那好啊。”爸爸媽媽異口同聲。
“我就知道我女兒不會乖乖在家呆著。”米爸爸拍著她的肩膀,“不過年輕人學多點東西是好事。”
這時開門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後是一串散漫的腳步聲,從客廳走向樓梯的方向。
三個人不約而同的起身向客廳走去。
“季子回來啦,快過去一起吃飯吧。”米爸爸微笑著招呼她。
可是女孩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還是像今天早上一樣,沒有表情,甚至連看都不看其它人一眼。
“我在外麵吃過了。”說完這句話季子徑自走上了樓梯。
“季子。”米靈依叫住了她。
季子停下腳步來,直直的站在樓梯上,但是並沒有轉過頭看米靈依。
“我在你工作的首飾店斜對麵那間文華書店找了份工作,下星期開始我們早上一起去上班,好嗎?”
米靈依把最後兩個字說得很輕,那語調幾乎像是在說“求求你“。
米家三個人同時仰起頭看著樓梯上的季子,他們臉上凝重的表情仿佛是在等待一個重要的時刻來臨。
不知道過了幾秒之後,季子終於轉過了頭來,還是那樣沒有表情的一張臉,“米靈依,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木製的樓梯在季子腳下有節奏的發出“篤篤”聲,像是一個搗藥的錘子在別人心上狠狠的搗捶著。
米家三個人呆在了原地,直至擱樓上的房門傳來重摔的聲音,三個人才驚醒了過來。
“真的不知道我能怎麼教好這個孩子。”米爸爸沮喪的轉身走向飯廳。
米媽媽臉上的表情更是說不出的難堪,仿佛是一份早以不被提起的侮辱,此刻被重新開了封。
米靈依伸手摟住了媽媽的肩膀,笑著說,“媽媽,不要不開心,聽科學家說啊,南極的冰川都開始融化咯。”
(七)
路燈在七點鍾的時候準時亮起了。
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弄堂在路燈的光暈下顯得有些朦朧,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畫作。
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往事和故事,被凝結在了這畫裏。
米靈依一個人在弄堂口踱步著,晚風夾雜著弄堂裏熟悉的氣味迎麵吹來,把地麵上的暑氣緩緩的吹走,也讓米靈依感到汗水在身上蒸發的涼爽。
可是心裏卻有一縷愁絲在四處攀爬,像是爬山虎一樣迅速的覆蓋了自己的思緒。
她不知道該怎麼去把這些惆悵釋放出來。
於是她隻能漫無目的的向前慢慢的走著,希望風可以捎帶著把她的一些悲傷卷走。
每經過一個弄堂口,總會看到一些人家沒有收回去的衣服或者被子,像吃剩的飯粒一樣,粘在弄堂半空的鋼線上。
米靈依在心裏默默的對自己說,呆會兒她回到家,一定要掛著無所謂懼,無憂無慮的笑容。
從小到大她都是爸爸媽媽開心的來源,隻有她開心了,家裏才可能有更多的歡笑。這個身份讓她覺得有一種無以名之的巨大壓力,就好象是要一個四十四公斤重的人去參加一百五十公斤級的舉重比賽一樣。
但她選擇了堅持。這個家必須要一起堅持。
米靈依繼續向前走著,忽然,她的視線像是踩到了膠水的腳,被死死的定在了前方的弄堂口。
那個女人又來了。
她仍然是頂著一頭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清洗修剪過的,亂如蜘蛛網,枯如冬葉的花白頭發。
五官也被那花白的頭發遮蓋住了,完全看不清樣子。
她身上也還是穿著那一件件胡亂套著的衣服,每一件都是破破爛爛的,但由於是許多件一起堆積起來的,所以每一件的破洞都會被上麵或裏麵的衣服遮蓋住。一如我們的人性。
米靈依看著她蹲在弄堂口的垃圾筐前麵,不緊不慢的把一些雜菜,肉骨頭等等還有處下口的東西撿到自己手中的破碗裏。從她身邊經過的人都捂住鼻子快速的跑開,好象走慢一點便會沾染上某些晦氣,更有的甚至往她身上吐唾沫。
米靈依的眼睛被這一幕刺痛了。她迅速轉身跑回了家。
“媽媽,快裝一大碗飯菜給我,快!”
米媽媽正在廚房洗碗,看見米靈依這樣氣喘籲籲的樣子,先是呆了一下,然後她好象突然想起了什麼,迅速的從碗櫃裏拿出一個盛湯用的大碗,往裏麵裝滿了溫熱的飯菜,然後遞給了米靈依。
“謝謝媽媽。”米靈依接過沉沉的碗,又飛快的跑出了家門。
直到她停下腳步站在那個女人麵前時,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一大片。
幸好,她在女人離開前給她送來了飯。
“你怎麼又撿垃圾吃呢?”米靈依把飯菜倒進了女人手裏的大碗裏,“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們家就在前麵那條弄堂裏,木色的大屋,你沒有吃的可以去我家拿。”
米靈依用手指著自己家的方向,女人隻是低著頭吃起了飯,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
米靈依蹲在女人身邊,看著她吃得那麼香的樣子,心裏覺得溫暖了許多。
她身上的氣味確實很嗆人,但米靈依覺得這股味道跟自己最害怕的廉價香水比起來,還是好聞很多的,起碼她的鼻子不會被刺激得一直想打噴嚏。
這時候很多從弄堂口經過的鄰居,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米靈依,仿佛她成了一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