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平民聚居地,一座院落雖不如何簇新,可打理的整齊、裝扮的喜慶,用來出嫁也算夠用。
院落的主人,衢州妝粉鋪子管事一大早進了廂房,瞧見專程撥過來準備備嫁的女夥計們已開始為花掌櫃上妝、換衣,便同明珠道:
“小的便不在這邊侍候,要過去喜房那頭看顧著。迎親諸事小的已安排妥當,辰時轎子便會上門。”
明珠忙道:“這邊有我,你快去那邊瞧著。主子一輩子就結這一回親,可一丁點兒差錯不能有。”
女夥計們手下利索,一邊說著大吉大利的俏皮話,一邊已替貓兒上好妝容,隻差口紅未塗抹。
明珠便去小廚房端來早已熱好的燕窩粥,低聲道:“主子先填一填肚子,雖說是入贅禮,可也同正常成親差不離。待被花轎接回了喜房,守在房裏挨餓的還是主子。”
貓兒接過小碗,將調羹在碗中攪和了半晌,卻一口都吃不下。
明珠見狀,向女夥計們使個眼色。
待眾人避了出去,她方勸慰著貓兒:“主子昨夜便未睡好,花轎前來還有些時間,不若先倒頭閉一閉眼。待姑爺上了門,奴婢喚你便是。”
貓兒聽聞,眸中越發恍惚,隻將燕窩粥放在一旁,兩眼無神望著虛空,半晌方輕歎一聲,喃喃道:“原來成親,就是這般滋味。”
並沒有什麼期待。
原以為會心安,原來並不是。
明珠原本半眼瞧不上賈忠良,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不免要替賈忠良說上兩句好話:“姑爺人雖木訥,可脾性好,不會存謀害主子的心。”
貓兒聽罷,緩緩一笑。
原來夫妻之間,隻要互相不謀害,就已經極好了呢。
這竟巧合的同她的追求保持了一致。
她當初想要出宮,為的,也不過是能安穩的活下去。
不讓心受煎熬。
賈忠良,果然是個好人選。
隻要不謀害她,就已極夠了。
她緩緩飲下燕窩粥,口中卻苦澀不已。
往前看,不是那麼容易。
然而有些路,必須得走。
有些人,必須得忘記。
她緊緊閉上眼,竭力將湧到眼眶的淚逼下去,啞聲道:“換大衣裳吧。”
辰時一刻,外間鞭炮聲陡的響起。
劈裏啪啦的炮仗聲經久不衰,寓意著人生福澤綿長。
院門被喜娘拍開,守門的女夥計們探頭四顧,笑嘻嘻道:“姑爺呢?姑爺接親不露頭?不使銀子我們可不放人。”
喜娘幾巴掌拍上來,叱罵道:“一個個的賤蹄子,半點不懂禮數。這是入贅禮,姑爺哪裏好意思上門接人?自然得先去喜房等候。”
那女夥計卻不依,死纏道:“這可同管事說給我們的不相同。”
那喜娘冷笑道:“先前的喜娘同管事胡謅,被趕跑,管事才重金尋了老婆子我來接親。否則這般倉促之事,我怎會出麵?”
她往來路探頭回望,心中著急,不免揚聲催促道:“新娘子出門咯……再耽擱要錯過吉時咯……”
守門的女夥計謹慎,登登登進了裏間,尋見方才為貓兒挽麵的大全福人,虛心請教道:
“難道入贅之禮,新郎就不用上門迎親?我家掌櫃為了姑爺麵子,都專程出了鋪子,在此處當成要嫁入旁人家的模樣,怎地姑爺竟然又不上門?”
大全福人一生所見入贅之事並不算多,有限的那幾回,儀式都因新人地緣、女方家世等因素略有不同,便笑道:
“老婆子我也曾見過姑爺不能出麵迎親的人家,喜娘熟悉一應環節,自然她說了算。”
女夥計隻得唉聲歎氣道:“做好了守門敲銀子的準備,竟然撲了個空。”
她隻得匆匆進了閨房,站在邊上恭敬道:“前麵來催了,主子這就出門吧,若錯過了拜堂吉時,卻不是好寓意。”
貓兒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頂紅蓋頭罩上她發髻,管事的親兄弟充當娘家兄弟,背著她一路往內宅而去。
耳邊炮仗聲、歡呼聲不絕,她趴伏在人背上,忽然卻想起許久之前,有人曾帶她去一個山頂吃魚。
夜裏涼風徐徐,她坐在山頂亭中漸漸有些睡意,便矯情的撒嬌不願行走。
那人心甘情願將她背在背上,踩著山中石階,一路柔聲細語,同她往下榻處而去。
那時她和他都以為快樂還有三年。
後來隻持續了半年,一切便戛然而止。
她已許久許久未想起過前事,現下一瞬間,那些過往卻在心間洶湧翻騰。
她明明叫貓兒,那人卻喜歡喚她阿狸。
全天下,隻有他一人,那般稱呼她。
阿狸,不要走。
阿狸,我帶你去吃魚。
阿狸,後日是你的生辰,你想在宮裏過,還是我帶你去行宮?
一頂喜氣的紅蓋頭下,時隔兩年,她趴伏在一個不相幹人的背上,終於撕心裂肺的想念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