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壺細問後才知道,瑉丫頭嘴裏那幾個揚州清倌人,正是他受傷那天在茶館裏賣唱的女孩子,從小接受專業培訓,養成後遊走四方,揚州瘦馬天下聞名。
瑉丫頭長得圓潤白皙,比小茶壺大兩歲,一副無比純真的外表,不知道騙過了多少人,唯獨在小茶壺麵前,她不用刻意掩飾自己的奸猾與精明。
可小茶壺已然不是昔日的小茶壺,再也不是那個被瑉丫頭作弄得五迷三道的懵懂少年,隻不過他仍然擺出一副上當受騙的傻樣,繼續承受瑉丫頭的譏笑和輕度體罰,時不時不留痕跡地奉承幾句,話語中故意夾雜著小色狼的“險惡居心”,這讓瑉丫頭很有成就感和愉悅感,小茶壺也能打發些苦悶時光。
於是,彈得一手好琵琶、又能熟練吹奏橫笛竹簫的瑉丫頭,幾乎每天都來指教,一麵教一麵笑。
半個多月後,瑉丫頭終於不耐煩了,開始頻頻痛罵“笨手笨腳”的小茶壺是個毫無音樂天賦的笨蛋,學了許久竟然彈不成一首完整的曲子。對此,蓄意隱瞞的小茶壺仍舊大大咧咧毫不在意,不時在語言和動作上故意惹毛瑉丫頭,換來瑉丫頭的一頓掐捏和笑罵。
小茶壺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彼此相處多了,他感受得到許多無法言喻的東西——苟活塵世、內心悲苦的風月女子瑉丫頭,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無憂無慮,這段時間小茶壺曾有四次聽到隔壁隱約傳來的哭泣聲,所以,小茶壺認為瑉丫頭需要朋友關愛嗬護,需要有個發泄排解的渠道。
冬至後的一天下午,灰蒙蒙奠空終於下起了小雪,靜養了五十天的小茶壺終於痊愈,大夫拆下綁帶,耐心叮囑一番,臨走前告訴小茶壺診金和藥錢,已經有人結過了,不需要小茶壺支付分文。
小茶壺恭敬地送走大夫,回到房裏反複思考,至今他仍不知道自己“舍身救人”究竟救下何人?為何那個及時命人醫治自己、又贈送一百兩銀子相酬的“獲救貴人”至今沒有露麵?為何大夫支支吾吾,臨別之際仍不肯說是何人委托他前來?
這一個個疑問,小茶壺始終搞不清楚,至今他隻知道自己醒來後的所有事情,之前的一切毫無記憶,一片茫然,包括“小茶壺”這個名字以及與“小茶壺”有關的任何事情,他救人的情景,還是易姐和瑉丫頭出去打聽後告訴他的。
良久,小茶壺長歎一聲,坐到床頭,仔細凝視貼在牆壁上的半張舊報紙。
牆上這張全是豎排繁體字的舊報紙,還是三個小弟兄包裹豬頭肉送來的,盡管油漬斑艾小茶壺仍然把它貼到了牆上,因為上麵的內容對現在的小茶壺無比重要:《民報》第五十三期,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初四,西曆一九〇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小茶壺正盯著牆上的舊報紙發呆,易姐的身影匆匆而至,她端起門邊架子上的銅盆,轉身出去,很快又氣喘籲籲地端著大半盆熱水進來:“快過來洗頭,龜兒子的也不嫌髒,再不洗頭虱子都養出來了,邋邋遢遢的明天怎麼有臉出去做事,丟你的臉不要緊,丟老娘的臉才是大事!死過來……”
小茶壺乖乖過去,端坐在矮凳上,看著大半盆熱氣騰騰冒出些許泡沫的茶籽洗頭水:“姐,能不能不打辮子?”
“不打辮子想當瘋子啊?低頭!”
易姐不由分說按下小茶壺的腦袋,麻利地替小茶壺洗頭,邊洗邊不停嘮叨,說她兩次跑去巷口的“流芳齋”求鄧掌櫃,才為小茶壺掙回這個複工的機會,責令小茶壺要改掉老毛病,勤快些、乖巧些,這才幹得長久。
小茶壺不吱聲,默默享受易姐的服侍,腦子卻在飛快轉動,苦思前程,這是他受傷以來一直苦苦思索的大問題,可經過數十個夜夜的冥思苦想,仍無頭緒,他所麵對的一切對他來說無比的陌生,甚至可以說有點兒恐懼。
先別說他一無所長,僅是眼前的殘酷現實,就讓他深感無助甚至絕望:滿清光緒朝、鼠尾巴辮子、留發不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