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親(二)(1 / 3)

我想起小的時候,那是一個雷電交加的下午。那時候,我還沒到上學的年齡。我們家在鄉下有一間小屋。每逢周末的時候,父母會把我們帶到鄉下。那天父親不在,雨下了起來,屋外的雷好像能把這間小屋的屋頂擊穿。雷聲一個接著一個,天下好像滾下一個又一個雷球。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記得我是勇敢的,而母親是膽小的。她把頭埋在一張屋子中央的木桌子子,閉著眼睛不停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她讓我躲在桌子底下,不要動。而我能抬頭看到她,看到她真的像是世界是膽子最小的膽小鬼。我能看到屋子裏所有的動靜。屋子的牆壁上掛著一台廣播,廣播的電線在發出“嘶嘶啦啦”的聲音。母親擔心廣播的電線會起火,變得更加不安。我很乖,真的在桌子底下不動彈,心底覺得母親的擔心也許是多餘的。事實上證明我是對的。雷陣雨終於停了,我從桌子底下出來,母親的心也變得放鬆了,她喊了後宅院的一位年輕人。那位年輕人是生產隊隊長,披著雨衣,幫著母親看了屋裏的角角落落,確信不會有事,母親的臉上露出放鬆的微笑。母親跟他說了那台廣播的事,年輕人把廣播的線拔了。年輕人也一直皺著眉頭,因為在當時的農村,雷電是一種非常恐怖的災難。第二天天放睛的時候,來了鄰宅的一位鄉親阿姨,她納著鞋底,跟我母親津津樂道:“昨天有一個女孩被雷震死了,才十八歲,騎著自行車回家,來不及躲,一個雷正好擊到她的身上,身子都焦了。”她們倆好像大難不死、逢凶化吉的兩個幸運兒,我從她們倆的臉上都沒有讀到悲傷,因為昨天的那場雷電帶給她們的驚嚇遠遠大於一個年輕的婦孩死於雷下。我好像能看到那個女孩子斃命於雷下的慘狀,也理解了母親對雷電的恐懼。那時候,我隻以為母親是膽小的,因為我不知道雷電的殺傷力,所以心裏就有點小瞧母親。現在想來,母親膽小的外表之下一直有一顆鎮定的心。她沒有和我一起躲在那張方桌底下,卻在第一時間把我塞進桌子肚裏,那一次我和母親都沒有災難,但我並不敬佩我的母親。如果是奔走呼號才是一位值得敬仰的母親嗎?母親有母親的智慧,她其實能堅定地麵對災難。

等到長大了,青春期的時候,我會離家出走,母親會好不容易把我從同學家找回來,她見到我的時候總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的離家出走大半是因為和父親的爭執。在我的記憶中,我父親的脾氣就不怎麼好,總是勃然大怒,我們以為肯定是生活的艱辛。母親說我小時候脾氣也不好,說像我的父親,這卻導致了我和父親心理上的親近感。當時的瓊瑤小說《心有千千結》中寫了一對父子總是反目卻永遠最關注對方的情節,母親說這就像我和父親。我不以為然,認為父親在我的心目中還沒有這麼重。事實證明母親說的是對的,父親後來中年生病的時候,最想的就是我,而父親的離世,我用了十年的時間,才走出那段陰影。

隨著我在青春期的長大,母親在我跟前勸導我的時候,總是一副苦口婆心、欲哭有淚的表情讓我厭煩。每每深夜,我還要把一天的記錄下來,在亮亮的白熾燈下,母親卻為我驕傲,她看了我寫的每一篇日子,日記裏顯露的都是誌氣,她很欣慰。我像所有青春期的女孩一樣,並不喜歡母親看我的日記。母親看我的眼神,總像在看著一位偶像,這有點讓我飄飄欲仙,卻隔離了我作母親小棉襖的那份女兒心。

母親是在我父親離世以後,才出現我的家的。在父親去世後不久,弟弟離婚了,比閃婚還快。弟弟說他要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想要出去闖蕩,問我母親該怎麼辦?我說,母親跟我過。母親就來了。

那時母親還是青壯年,我卻把她當老人一樣看待,我覺得母親是來投奔我的。父親在病床上跟我說過一句話:“我是把你媽讓給你的。”父親安排好了母親後半生,也安排好的母親對我的照顧。

我對母親最有意見的一次,是我的兒子出生了,她不讓我請保姆。在我的單位裏,每個女人家出生一個孩子,都是請保姆的,母親卻執意不肯。我讀了多年的書,認為帶孩子是一個體力活,是一份嬌慣活,母親認為帶孩子不是什麼難事。我們家前後請了三位保姆,正好電視台在放《田教授家的二十八個保姆》,我才理解了為什麼一個家庭請好一個保姆是多麼的麻煩,當時的保姆市場也沒有現在這麼規範,都是私下裏談好價值,人家就來了。來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性格還挺開朗,每天早晨給我削一個蘋果的時候的時候,她對我說:“我也吃一個?”我說,好的。她跟我談他的兒子和她的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我覺得挺有意思的。這位老人家是我先生托人找的,我看到她就像看到我的先生一樣,心裏挺安定,但母親不喜歡她,認為她不講衛生,也認為她年齡偏大,也認為我們不該把保姆費給一個外人。保姆老太總也見不到母親的笑臉,一個星期以後就說想家,要走。先生給了她工資和一百元的車旅費把她送到了車站,通知她的家人到車站去接一下。老太走了,我心裏空蕩蕩的。她和我的交談是沒有什麼世故的,我們都相安於做自己的角色,她做她的保姆,我做我月子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