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出一絲月光,這月光是我的眼睛,我注視著海,海也注視著我。我消失的時候,海也消失。海消失在沉沉的夜色。為了我的靈魂,海與我一起消失
世界上的星星都是透明的。我對我的母親說。母親說,你透明了七年,而我們在這七年裏,在為你分擔。直到我想臨終前,我才會告訴你這個秘密。我問我的母親,你為什麼對我如此不信任。母親說,接受這個事實,我們也用了很長的時間,何況是你,是生病中的你。
我感謝我的母親。我說,你看從裏麵出來的人,哪一個是生龍活虎,活蹦亂跳亂的。他們的思想全被摧毀了,如果有思想。如果沒有思想,一輩子更是一個廢人,誰會親近他,誰會接近他。隻有你,母親,當我是一塊寶,從來不把我遺棄。而且為我堅守,為我沉默,為我痛苦,為我佯裝笑臉。
母親說,和你在一起旅遊的時候,隻有一次是幸福的。那時你很清醒。為了把母親從對父親的逝世中釋放出來。我帶上她和我所有的積蓄,走遍了她想到達的任何一個城市。母親回來後,人也變了,變得重新關注生活,投入人生。她甚至還兼了一份工作,幹涉我的私事。
我卻因為沉重的生活和工作被擊倒了。不明就裏的我,天生以為,我可能就是這樣,天生性格倔強。
可是母親卻被他們喊到單位,通知她必須為我治療。
這是一個陰謀。
因為我的狂怒頂撞的是一個極權的要升遷的人。他不陰謀我,他就沒有陰謀了,他的陰謀就不會得逞了。
可憐的母親,她看不得我的辛酸,在他們派的人的陪同下,去見了醫生。一旦進那樣的醫院,十個九個會被認為有病。我還有兩位親愛的長者,就是我先生的父母,都是醫生,看到我的眼睛,他們相信我沒有病,更不能被送進醫院。
我就在這七年來,當了人人都知道,而自己卻不清楚的一個可憐的被一個在熟悉的環境裏排棄的病人。
母親的心都要碎了,她卻變得無比的堅強。在這七年裏,她沒有用過一次藥,也就是說,在這七年裏,她沒有生過一次病。她從來不問我怎麼了。我吃了從醫院裏配來的藥,整個人都變了。我莫名其妙地變得昏昏欲睡,莫名其妙地發胖,莫名其妙地虛脫,莫名其妙地健忘,莫名其妙地憂鬱。母親說,人人會得憂鬱,憂鬱像感冒一樣,一個星期就好了。
我的思維變得莫名地飛逸。我以為我有才華,我做任何事都有才華,但是我卻產生了幻聽。一旦我不吃藥,我就出現了幻聽。這種聲間在耳朵裏,不是我的聲音,它是很多人的聲音,都是我不想聽到的人的聲音。我問過一位醫生,我說這是怎麼啦?醫生說,你病了。我說,我相信。醫生說不相信,可以請專家會診。我說,那我請求休息。醫生說,不能休息,你必須上班。
當我自己整天把藥喂進嘴裏的時候,我覺得恐怖。沒有多長時間,我停止了用藥。因為,我認為我是正常的。我的才華更突出,隻是做任何事實,好像變得慢了。
我不知道母親還在給我用藥,偷偷地放在我喝的菜湯裏,偷偷地放在我喝的牛奶裏。
一放就是七年。
在這個城市裏,所有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病了。唯有我不知道。母親在這七年裏,每次去醫院開藥的時候,腿都在打顫。每次見到那位專家,她就會泣不成聲,語無倫次。專家說,你隻是來開藥,以後不一定掛我的號。母親卻篤信她,永遠等著她出診的時間。
開完了藥,她求起了我的同事,哀告她不能讓我知道,讓我知道我有病,然後讓她把我的藥費報掉。這位同事和我年齡相仿,主管財物,在這七年裏,她官升三級,我永遠在原地踏步,永遠不知道為什麼會比她落後這麼多,為什麼會比他(她)們落後這麼多。他們在心裏拋棄了我,把我當作一個柔弱的病人,一個不可以共語的病人。她們的眼睛不在正視我。直到我知道了真相,我才知道,在這七年裏,他們把我看成了一個怪物,比怪物還怪物的怪物。因為我不知道自已是病人,我是在可憐的老母的庇護下的一位沒有尊嚴的病人。
我不知道,母親在第一次被通知得知我病了然後回家的路上,她是怎樣的踉踉蹌蹌。她的心肯定碎成了碎片,像幹旱大地上布滿的向四處延伸的無望的裂紋。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咬緊牙關,準備陪我一輩子。總之,她決定,她要用她的生命陪伴我最長的時間。
她說她總發現我坐在沙發上無端地笑。我腦子裏有奇思亂想,耳朵裏有奇怪的聲音,我知道這不是來自於我的思維,我能不笑嗎?我永遠解決不了升遷的問題,無論我怎樣的努力和付出所有的辛勤和汗水。他們甚至不通知我開會。我表達得越多,奇異的眼光越多。我不能表達任何一點不同的觀點,所有的觀點都被莫名其妙地抹殺。我不能寫任何的方案,所有的工作方案都被莫名其妙地石沉大海。我不能去求疑,他們永遠有理由,永遠有理由說隻是有一個不同意或者不重視我的方案。我的方案經常像被皮球一樣中踢來踢去。我不明就裏,為什麼我良好的方案,在他們的眼裏還不如一紙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