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清晨時分,綠嫣屋中的婢女哭天抹淚闖入了羅氏院落,同他說什麼夫人要害姨娘。
那會兒,他當綠嫣氣還未消,又鬧騰了起來,並沒有理會。
他心中煩悶,身側羅氏訥訥的性子,見了他來,伺候得倒盡心,卻不能排解憂思。
何以解憂,便隻有杜康了。
思及此,他就著瓜果、糕點,有一口、沒一口飲盡了一整壺金漿玉醴。
片刻,緩緩沉入了夢鄉。
臨近傍晚,方幽幽轉醒,入目是羅氏小心翼翼的麵容,他尚記得,她戰戰兢兢道:“老爺……”
“……春姨娘求您救她性命。”
他悚然一驚,他的愛妾,他知道的啊,鬧騰起來晾一晾便自個兒好了。
到了眼下還鬧騰著,大抵,是出事了。
他這會兒下意識一問,倒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費揚古尚難以置信著,正院堂屋已在眼前了,隔著薄薄的水霧,遠遠他便瞧見了綠嫣母子捆成了粽子樣,軟軟癱倒在地。
二女兒文萱明媚的麵容低低耷拉著,眼眶通紅。
親生的閨女,費揚古心上一痛,急步跨過了石條門檻,行至母子身側。
角落的一雙人兒見著了救星,耷拉的眉眼倏然熱了,顧不得衣裳濕了大片。
衝著來人跪行過去,“嗚嗚”的聲響一聲高過了一聲。
高坐之上,愛新覺羅氏冷眼看了會兒,手腕上長葛布條浸了鹽水且係了死結,他解不開。
兩鬢斑白的男人無奈作罷,顫抖著指尖清理春氏口中滿滿的破布與棉花。
愛新覺羅氏手撐著椅圈,慢慢站直了身軀,緩緩行至費揚古身側,彎唇一笑道:“老爺,您來了。”
熟悉的嗓音砸下,費揚古麵容一僵,緊蹙著濃眉呢喃問道:“夫人捆她們做什麼?”
他說著話,手上的動作卻未停下,春姨娘口中穢物一點點吐出。
美婦人躬身咳了會兒,忽高昂著下頜,紅著眼眶哭訴道:“夫人要害我們母女。”
話一出口,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汩汩落下。一滴一滴,砸在了費揚古棕褐色手背上。
宛如火星子落在了熱油,征戰半生的男子經美妾眼淚一激,氣血突突往上湧著。
他倏然挺直了身軀,目光如炬看向了人兒,詢問的話兒尚未出口。
愛新覺羅氏身側嬤嬤,向前了半步,心平氣和反問春氏道:“夫人與春姨娘相安無事了十餘載,二小姐文萱在夫人庇佑之下,出落得亭亭玉立。”
“奴才鬥膽問春姨娘,夫人早不害您,晚不害您,偏選了今日害你性命,是為什麼?”
“夫人害人還用挑日子麼?”春姨娘扯著嗓子,下意識懟道。
這氣勢之下,她身上那股子柔弱勁兒蕩然無存。
這會兒,明明美婦人的眼角尚掛著淚珠,費揚古卻不似初見那般心疼憐惜了。
他神色一頓,擰眉思忖了起來,卻一點兒頭緒也無。
寒風吹佛過麵頰,濃密的眼睫漸染上了濕意,費揚古抬手撫額。
愛新覺羅氏神色倦怠,衝著虛空輕揚了揚手臂。
紛亂的腳步聲過,春姨娘貼身的嬤嬤與小廝王喜跪在了堂屋正中。
護院張達目光如炬緊盯兩人。
春姨娘與文萱抽噎聲驟停。
昨日晚間,三更天的梆子聲將將敲過,護院張達闖入她跨院,不由分說扣住了她與文萱。
她並知道,是為了這個事兒。
安東珠管家,她沒什麼顧及,放開了手腳行事。到了這會兒,張達一聲厲喝,屋中央兩人似倒豆子一般吐了幹淨。
她一點兒防備也無。
春氏緩緩抬眸,撞上了男人大失所望的眉眼,她魔怔了般忽嗤嗤笑個不停。
好一會兒過去,春姨娘凝視著都騎尉夫人宛如冰淩的眉眼,嘴角噙笑輕聲問道:“夫人您親生的女兒已經是貝勒府的嫡福晉,可我的女兒不過入貝勒府為格格,夫人卻百般阻攔。”
“便隻有三丫頭能入四貝勒府探望嫡姐姐,我的女兒便不行了?”
是了,那一日午後,王喜同她所述,便是在自個兒院中,鬧翻天了有什麼用呢?
不若學著二小姐茗鴛,入四貝勒府探望姐姐,遇著了四爺將事兒說清楚。
許還有轉機。
她細一想想,可不是這麼回事麼。文萱能不能入四貝勒府為格格尚不清楚,總不至於如眼下一般平白吃了大虧。
事情到了這般境地,她既怨又恨,卻不悔。
春氏聲音落下去許久,愛新覺羅氏冷哧一聲,似耐心耗盡般衝著護院吩咐,“都壓下去。”
費揚古下意識阻攔。
愛新覺羅氏恍若未覺,默了須臾,放緩了語氣同身後小輩道:“你們也歇了罷。”
好一陣聲響停歇,愛新覺羅氏睨著華發叢生的男人,淡淡問道:“老爺與我,還有幾日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