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十月,冷冬的寒潮從北地而來,席卷九州之地。
虞玄英之名亦如嚴冬之風,蕭蕭肅肅,傳遍北國。
昔日籍籍無名、奔走荒野的困頓之輩,如今也終於得以驚動諸侯了!
九州極大,辛勤耕耘於田壟之間的黔首匹夫們曆經四季,輾轉春秋,從出生、成長、隨軍,又到死去,終其一生也未能抵達桑梓之畔的鄰邦國都。
九州又小,大夏王庭治下,五十六國諸侯,交相攻伐,時至今日,存不及半。期間王侯卿相、名士佳人,無數傳聞逸事,舊時佳話,風靡列國,無人不知——
從最早大夏立國時代的三王之戰,烽煙亂起,百族紛爭,殺戮連野,英雄輩出。
而後是朝明、孤竹、北辰、漸期、羽繞、龍淵、越下諸國君王雄主,旋起旋落,招賢納士,定霸一方。
及至近代,亦有飛帝少年成名,總覽文武之英才,胸懷軍政之韜略,士民皆以為中興帝王之資,一夕之間,卻遭卿士背離,出奔於外,寄人籬下。
如此種種,曲折回蕩,壯懷激烈,數不勝數。
人生一世,不過數十年華,才略非凡之人,卻能青史留名,為世人銘記。於是遊士奔走世間,求名勝過逐利。
起初虞玄英周遊列國,自龍淵而出,曆轉中州,蟄居北地,所行之事,無不為此。而今聲名鵲起,卻又悵然。
飛雪落下的時節,虞玄英又回到了翡翠林,他坐在高低起伏的山崗上,遠望空淨澄澈的天際出神。
時年歲末,是列國所奉行“大夏曆”之季月,當此新舊交替之際,必有宴飲、歡愉、歌舞諸般事務以盡興,於是又有“新歲”之稱。
是年雖有水患,又逢兵災,然而有名士橫空而出,治理謀劃,力挽狂瀾,終得久違之安穩繁榮。
於是人心歸附,民眾歡悅,即便家無餘財,逢此狂歡盡興之日,莫不呼朋喚友,置酒設宴,以作慶典。
作為賾縣公主封君的顧青影自然亦不例外,而此夜除卻往年舊有賓客之外,理所當然又多出一人。
虞玄英已記不清上一個新歲是在何處渡過的了,自有記憶時,家業已衰敗,於是隨同無名老人而修行軍策、典章、政略,不得不效亂世遊士之行,周遊列國,以求重用。
宴饗、祭禮、韶樂、舞女,這些奢靡與繁華,虞玄英見過無數,無一例外歸屬於高高在上的王侯卿相,從來與他無關。
但今時今日,卻又不同。
新歲之宴會初始,虞玄英被邀至首席,自他以下,滿堂賓客,喧喧擾擾,觥籌交錯。
是夜顧青影盛裝而來,並未再著平日裏從不更易的白衣素裙,反換了一身紅衣絳裙,此時顯出的是一種豔麗雍容,比之往時清冷氣質,別有風情。
她默然端坐於上座,卻不言語,隻偶爾以素手舉樽致意,於麵紗遮掩下輕抿一口,冷淡如故。
有鍾鳴之音,又列鼎而食。
虞玄英初時饒有興致,然而隨時推移,漸漸索然無味。
舞姬翩翩然而起,秋波明媚,傳暖送晴,儼然若華美彩蝶。
虞玄英心中卻隻想到了“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的莫名感傷。
有賴於虞玄英戰勝之功,摧崩霍子瑛之軍旅,又迫退顧紫月,為顧青影立下深重威望,她在賾縣統治已穩固如山,於是不再為難戰前被收押起的眾家臣,將之如數釋放。
這是虞玄英所提議的:“彼輩膽氣盡喪,與其殺戮、驅逐他們獲得暴虐之名,不如留下這些怯懦之徒作為僚屬官吏,必兢兢業業,不敢稍有違背。”
他這樣說,顧青影深以為然。
此時赴宴的賓客正是這些家臣,自釋放後,再也不敢如以往般放肆猖狂,尤其資曆最深的家老被殺死,他們終於察覺一個事實:
賾縣已變天了。
又念及顧青影及笄之年,已到了尋覓良婿的時候,於是他們望向虞玄英的眼神已不止是看一介上賓名士。
“——先生倘若有意,在下願為致意於公主。”
有人陪著笑,暗中尋得虞玄英,作諂媚之色,虞玄英固然神色莫名,顧青影業已目光冷漠。
那家臣未得到意料中的結果,灰溜溜地退下,而此時眾人飲酒正熏熏然,酣暢淋漓,無人顧及他。
醜態百出,原形畢露。
——這是虞玄英對眾家臣此時的想法。
宴飲始酣,眾皆酩酊,每人都露出了卿族末流庶出子弟的本來麵目。有人大聲呼喊;有人怒吼;有人破口大罵。最後,竟有人跳過膳桌,逼近翩翩飛旋的舞女意圖不軌,子夜帶著近衛武士反複製止……鬧騰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