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生日 有人會快樂 有人會感傷(3 / 3)

總有一天,她也會象汪樺一樣,白了頭發,耷拉著眼袋,皮肉鬆弛,步履蹣跚。毛娃會在她還未衰老的時候離開她的懷抱,一天天茁壯成一棵挺拔的青鬆,他也會有愛情,也會有自己的家,那時候,她在毛娃的生命裏還占據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呢?

她想,那時候,她也許會遠遠地看著毛娃,祝福著,幸福著他的幸福,不會像她的婆婆那樣,總是試圖參與到兒子的新生活中去,可是,真到了毛娃長大的那天,她就真的會這樣豁達嗎?

卓然很茫然,她無法去想毛娃的未來,她覺得那很遙遠。可真的很遙遠嗎?就是三年前,她不是一直認為,讓她成為別人的母親是很遙遠的事情嗎?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毛娃都能跟她鬥嘴了。也許再一眨眼,她就真的會老了。

卓然歎了口氣,起身倒了點水給自己喝。那段記憶讓她覺得口幹舌躁地,孩子,是一個時間提醒器,時刻提醒著她,注意年齡,注意年齡,你不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了。

沒有孩子,時間似乎可以自欺欺人地停留在她想要停留的年齡段,但是孩子,孩子的成長讓她無法逃避現實。

她點開了第二個片段,是洗澡。毛娃被捏著脖子放在了一個水龍頭下,護士打開龍頭衝洗著他的小小的頭,小小的身體。母親的血汙從他的身上去除了,一點一點地,他越來越徹底地獨立於母親了。護士從水池邊的肥皂盒裏拿了塊肥皂,也看不清楚是什麼樣的肥皂,飛快地抹到小嬰兒的身上,那雙護士的手嫻熟地把毛娃從頭到腳洗了一遍,然後用一把斷了齒的梳子刮著毛娃稀少的頭發,似乎有血痂粘住了毛娃的頭發,護士的手明顯地用了一點力,把梳子從毛娃的頭發裏拔了出來。

洗幹淨了,孩子被包在新的嬰兒服裏,毛娃人生中的第一件衣服是粉紅色的,上麵有小汽車和花朵的圖案。薄薄的,軟軟的,沒有紐扣,隻有兩條布帶子,輕輕地係著孩子。然後開始了第三個片段:量身高。還是護士的手,把條軟尺從毛娃的頭頂給擼到了膝蓋後麵,然後再擼到了腳跟。一個聲音清脆響亮地報了個數字:身高五十五公分。

隻是一個機位,每一個場景都是一個機位,非常程式化地把一個人出生的情況給簡單而真實地記錄了下來。

卓然歎了一口氣,她想起來了,那時候毛娃每天都要蛻皮,一片一片白色的皮蛻下來,露出粉紅色的肉,皺巴巴地,像一隻猴子。滿月了,人家的娃娃都成了白白胖胖的小嬰兒,隻有她的孩子,還是一隻皺巴巴的猴子。

秤重,是第三個步驟,很短。毛娃被放到了一個秤上,護士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體重三點三公斤。

錄象到這裏就結束了,這就是一個順產的健康男嬰的出生過程,簡單,直接,隻做了最基本的處理,沒有解說詞,沒有背景音樂。

卓然曾經想把這錄象拿去找以前的同事幫忙加工加工,但轉念一想,沒必要,真的是沒必要。當時的每一個畫麵每一點聲音都是一個重要的信息,都會在日後勾起家人巨大的聯想。

半夜了,門外響起了鑰匙的聲音,是程瀟陽回來了。

他進了門,看看窩在客廳沙發上抱著電腦的卓然,說:“蛋糕明天早上八點半送過來。”

卓然的心還在為她那小猴子一樣的兒子酸楚著,隻是點點頭,沒說什麼。程瀟陽看著她搭拉著臉,別扭著表情,不知道這個怪異的女人又在犯什麼毛病了,心裏一煩,也就沒了交流的興趣了。他在毛娃的房門口站了一會,,然後進了裏屋。

卓然瞥了一眼電腦裏的時間,是十二點五十了。她也沒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沒有孩子以前,他們感情尚好的時候,程瀟陽也會隔三岔五地應酬得比較晚,她發過脾氣,要求程瀟陽不能晚於十二點回家,程瀟陽還專門寫了張保證書。可是生了孩子之後,程瀟陽經常兩三點鍾才回來,她不問原因,他也不說原因。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遇到了問題,但是誰也不去積極地想辦法解決問題,懶怠了,反正他們暫時是離不了的,他們之間還有一個維係,那就是毛娃。

“親愛好媽媽”。每當想到兒子用稚嫩的聲音在她的耳邊甜甜地呼喚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她的心何等地甜蜜,又何等地感傷。

卓然關了電腦,她想,這個錄象該什麼時候給毛娃看呢?十五年之後?等到他要真正離開自己,遠赴他鄉求學求生活的時候?那時候,張春霞和汪樺還在嗎?她和程瀟陽的婚姻還存在嗎?

一切都會改變,一切都無法抗拒地改變著,喜怒哀樂在整個人生中更替變化,最真摯的,也許不會是兩情悅的愛情,而應該是媽媽對孩子的愛。每一個媽媽的愛或濃或淡,濃的讓人窒息,淡的讓人傷感。

衛生間的燈亮了,程瀟陽在裏麵用牙刷攪著漱口杯,卓然聽著他大力地洗漱著,那聲氣像極了他的媽媽張春霞。

在卓然最初的觀念裏,愛情是最崇高的感情,而父母對孩子的愛是功利的,因為父母生養孩子是有目的的,“養兒防老”,那隻是為了衰老之後有人能照顧。而她和程瀟陽的愛情,是經過考驗的,沒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純粹的感情。是至上的,不允許被打攪的。

可是程瀟陽讓她看到了另外一種態度,在程瀟陽的觀念中,愛情應該向親情讓步。她想如果不是毛娃為他們的關係添上了一層親情的色彩,他們也許真的就會為了對待雙方父母態度的問題離婚了。然而毛娃來了,毛娃的到來雖然讓程瀟陽和她在思想上更加疏遠了,但卻把他們之間的那一線隨時都有可能繃斷的聯係增添了一股新線。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隨時都可能解體的家庭被這股親情的繩束縛住了,有多少媽媽糾纏於這份對孩子的愛帶來的種種煩惱和憂傷之中呢?

“一定不會隻我們一家的。”卓然想,盡量做一個好媽媽吧,為了孩子,隻是為了孩子。也許,每一個被以愛的名義傷害到的媽媽都會這麼想。她,張春霞、汪樺,都在傷害和被傷害中生活著,但她們都是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