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毛娃的生日是在周六,卓然跟他商量,要不就周五帶蛋糕去幼兒園跟大家分享,要不就在周六請小朋友到家來吃蛋糕。毛娃小眼睛一翻,想了想,說:“還是請小朋友到家來吧,我們班的小朋友太多,蛋糕會不夠吃的。”
這正中了卓然的下懷,卓然也狂愛吃奶油厚厚的生日蛋糕,但自己過生日的時候程瀟陽出差了,沒人給她買,她自己也不舍得買上一個。毛娃的生日程瀟陽在家,他要給毛娃買的話一定不會買差的,但是卓然擔心,好蛋糕一定會貴,被很多小朋友分吃了那麼她就吃不上了。毛娃這麼一說,卓然立即響應.
於是卓然對毛娃說:“明天我們就請蹦蹦來吧。”卓然就想請一個小朋友意思意思就夠了,太多孩子會把家弄得亂七八糟的。
毛娃又歪了歪頭,然後點點頭,說:“恩,請蹦蹦來就行了,”他想想,又變了主意,說:“不行,還得請妞妞和皮皮。我最喜歡妞妞了。”
卓然尋思,妞妞和皮皮的媽媽跟她都不熟,請來了就孩子玩,大人沒話說多尷尬啊。於是卓然跟毛娃商量:“還是不請妞妞和皮皮了,家裏太小,會坐不下的。”
毛娃開始皺起鼻子張大嘴:“啊———我就要請妞妞和皮皮嘛,我就要———”
卓然沒理他,對於這種光打雷不下雨的表情她是看多了。過了兩分鍾,毛娃還在虛張聲勢地嚎著,他還不時地把緊閉著的眼睛偷偷裂開一條小縫,窺視著卓然。卓然知道他的把戲,堅決不為所動。眼看著協商不成,毛娃又不肯善罷甘休,卓然就武斷地說:“媽媽說不行就不行,家裏這麼小。”
晚上,程瀟陽還沒回來,但他打電話來說在窩夫小子訂了個蛋糕。
卓然等毛娃睡了就開始收拾客廳,她把毛娃的玩具都揀到屋角,把茶幾拖了出來,擺上小熊圖案的餐巾紙,吹了幾個彩色氣球掛在吊燈和牆上,然後到廚房裏擦餐盤,準備明天裝水果用。
她家的盤子實在是髒,卓然過日子馬虎,自稱是為了環保,她洗盤子很少用洗潔精,底子也很少有洗得幹幹淨淨的時候。這次為了接待客人,她從櫥櫃裏搜出瓶落滿了灰的洗潔精,看了看保質期,才倒了點在盤子底。
洗著洗著,卓然忽然想哭,每年毛娃的生日前夕她都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刻,那種惆悵讓她無所適從。
眼淚還沒有滴落下來,電話鈴響了,卓然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手,調整了一下情緒,去接了電話。
是姐姐卓越打來的,卓越說:“明天是毛娃的生日啦?給他買蛋糕沒有?”
卓然說:“買了,還請了小朋友來。”
“那他一定會高興的。”卓越的口氣也很高興,說:“你不知道吧,明天也是外婆的生日咧。”
“外婆的生日?不是下個月嗎?”卓然覺得用陰曆算日子就是費勁,太費勁了。閑扯了幾句,各自放下電話,卓然忽然想起來,汪樺的生日她是從來都不記得的,隻知道大約在冬季,至於是哪天,她是實實在在不記得。
她拿起電話,給汪樺撥了一個,汪樺的聲音有些悶,卓然說:“你的手好些了嗎?”
聽著是卓然的電話,汪樺就有了幾分高興,她說:“好些了,還不就這樣了,也好不了。”
卓然說:“我明天給你寄五百塊錢去,你記得去取。”
汪樺說:“寄什麼錢啊?”
卓然說:“明天不是你生日嗎?”
汪樺笑了,說:“不用了,我還想給毛娃寄錢呢,明天不是他也過生日嗎?”
卓然問:“給你定蛋糕了嗎?”
汪樺說:“定了,卓越定了一個小的。”
卓然埋怨道:“卓越也是,一個小的夠誰吃啊?”
汪樺說:“你爸不喜歡吃蛋糕,我又吃不了,就為了芳芳要吃才定的。”
卓然才想起來,汪樺是糖尿病,吃不了甜的。
放下電話,看著茶幾上擺著的小熊圖案的餐巾紙,卓然的心有些發酸,汪樺應該是六十歲了吧?她看上去比程瀟陽七十歲的媽媽還要老。
“太愛操心了,盡操些沒用的心。”卓然總結道。
程瀟陽還沒有回來,卓然收拾完了,坐在沙發上,這個家,東西越來越多,都快放不下了,一個家,就是這樣,歲月讓它添了太多的舊物,不能丟的,不舍得丟的,都這樣攢著,放著,直到不得不做決定舍棄的那一天。
卓然累了,她靠在沙發上,摸了把臉,居然滿手的油漬,就打開衣櫃拿了套睡衣去衛生間洗澡。脫下衣服,衛生間的大鏡子裏出現了一個臃腫的中年女人的肉體,鬆弛的胸象兩個沒有裝滿沙子的沙袋掛在那裏,鬆弛的腹上糾結著淡白色的妊娠紋,直到腰間。毛娃上幼兒園了,時間突然停頓下來,讓她不斷地長肉,把該長不該長的肉都補上了,想減肥,又懶怠得減。
這具鬆弛的,屬於中年婦女的肉體看得卓然心裏悵然所失,她打開水龍頭,把自己埋在了噴湧的水裏,水霧很快就濕了鏡子,讓她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洗了澡出來,人清醒了很多,她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去看了毛娃一眼,那個搗蛋娃睡得很香,很塌實。於是她就安心坐到了書桌前,打開電腦,把存在裏頭的毛娃出生時拍的錄象調了出來。此前,她很少看這個資料,她怕勾起自己酸楚的回憶。
屏幕上,剛出生的毛娃那麼小那麼小,血淋淋地被大夫拽了出來,頭頂是尖的,護士說那是因為孩子往產道外頭擠,擠的時間長了就造成了水腫,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會變好的。
確實,毛娃頂著這個尖尖的腦袋活了一個月之後,頭頂就變圓了。一個醫生的聲音,高亢但沒有激情地宣布:下午十四點五十五分出生,男嬰。
錄象裏,剛成為男嬰的那個小生物還在慘烈地號哭著,一根長長的管子從他的嘴裏插了進去,插得很深,又撥了出來。程瀟陽問過大夫,大夫說那樣做是為了幫助把肺裏的羊水排幹淨。
毛娃小小的紅嫩的手腳在空中蹬著抓著,倉皇而無助地哭著,他被護士放在了托盤裏,護士在醫生的指導下剪掉他的臍帶,給他的臍帶消毒、打結。然後,那麼長的一段青色的,蜷曲的東西就在鏡頭裏消失了,那是她和毛娃之間最直接的聯係,終於斷了。十個月的煎熬,她的骨肉終於獨立成人了,從此將一天天大了,她也會一天天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