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冬凜冽,連日的大風終於有了停歇之意,晴陽普照了半日,到了午時,竟然下起了雪。
六角花瓣狀的雪片乘著風掠過飛簷畫角,掃過街鋪商販高高掛起的旗幟,輕飄飄地落在了一位身穿月白色輕裘的公子身上。
他步履穩健,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舉一動溫文出塵,混在各色商販的叫賣聲中,實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身後跟著的小廝快步走上前,朝他耳語:“少爺,您剛才怎麼不命人備車?這亂哄哄的,我聽著都頭疼,更別說您了。”
男子眉心稍蹙,腳下的步子卻越來越快,他輕聲訓斥道:“事出緊急,我們得趕緊找到溫言,阿才,你何時變得比主子還嬌氣了?”
“阿才錯了,少爺您莫惱。喏,前麵就到合歡樓了,想必梁公子就在裏麵。”
順著阿才所指的方向望去,映入沈時謙眼簾的是座雕欄玉砌的朱樓,細細一數,足有四層之高,每一層的飛簷之上都掛著鳶尾鈴鐺,窗牖上附著彩綢,風一吹,鈴聲清脆,彩綢粼粼,在茫茫雪光的映襯之下,顯得更加耀目。
這便是帝都最繁華的風月場——合歡樓。
說到這合歡樓,就必得提到那位梁家公子,梁仲煦。
梁公子出身武將世家,他的父親梁將軍常年領兵在外,大邕開國以來,梁將軍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三朝元老,他一生為大邕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先皇曾屢次要封他為安定侯,他卻一直推辭不受,當今聖上見老將軍無意,便想盡辦法提拔他的兒子梁仲煦。
可惜這位梁公子生來就對上陣殺敵之事不感興趣,見了刀槍劍戟更是碰也不碰,甚至可以說是嗤之以鼻。
梁夫人初初嫁入梁府的時候,身子不好,將養了數十年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自然是千嬌百縱。
如今,梁仲煦時年已滿十六,本該是個意氣風發,劍指疆場的年紀,可其人卻整日遊手好閑,舉止孟浪,長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公子。
他成日裏最喜歡的事情便是在街市上遊逛,最愛出入的地方就是合歡樓。
合歡樓是什麼地方?那是帝都名妓最高貴、最向往的去處。
可這位梁公子,偏生就一頭紮進了這名聲遠揚的煙花柳巷之地,一待就是四五年。
要說他看上了哪個頭牌,倒是沒有,或是想要拿下哪位勾人攝魂的名妓,更是不會。
他並沒做什麼出格的事,隻是搭了個戲台子。
是了,他沒碰過合歡樓裏的姑娘,但就是瞧上了這塊“風水寶地”,硬生生叫人在這秦樓楚館的東側廳搭了個清水戲台。
這戲台隻有他一位坐下客,他無事了便來,沏一壺茶,再一揮手,大幕便緩緩拉開。有戲子咿咿呀呀從出將門逡巡而出,經年累月唱的是同一曲,曲名叫《梁山伯與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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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時謙調整了一下呼吸,低眉頷首,快步踏進了合歡樓。
眼尖的老鴇立刻上前招呼:“這位爺快裏邊請~”
沈時謙瞧著老鴇臉上如煙如簇的脂粉,頭上紅綠相間、奪目紮眼的首飾,不由得眼神一滯,他偏頭避開了老鴇那恨不得將人一眼看穿的目光,輕咳了一聲道:“我找梁公子。”
老鴇明顯神色一暗,態度卻是愈發地恭敬起來,“原來是梁公子的朋友,福子,快來帶這位公子哥去東廂戲台。”
福子引著沈時謙很快就到了東側廳,還沒推門而入,便已經有婉轉的戲腔鑽進了耳朵裏。
一男一女對吟共唱,餘音繞梁。
男聲道:“英台不是女兒身,因何耳上有環痕?”
女聲雲:“耳環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雲,村裏酬神多廟會,年年由我扮觀音,梁兄做文章要專心,你前程不想想釵裙。”
男聲語:“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少爺,這小戲子咿咿呀呀地唱的是什麼曲兒啊?還怪有趣的。為什麼那男戲子不敢看觀音了呢?”
阿才附耳聽完,憋著笑問沈時謙。
“阿才!”
沈時謙眼神微眯,明顯是帶上了怒意,“在這兒候著,我進去瞧瞧。”
阿才訕訕閉嘴,回應道:“小的遵命!”
沈時謙輕聲推門而入,背對著門的椅榻上,梁仲煦一動未動,似乎並未聽見門口傳來的動靜。
他踱著步子靠近,隻見桌上的茶已經涼透,椅榻上的人雙眸緊閉,似是已經睡熟。
戲腔忽近忽遠,將梁仲煦從一處夢境丟進另一處夢境。
四下漆黑一片,他跌跌撞撞走了許久,才走到一處破敗的宮苑前,他抬頭一望,蛛網蹣跚的匾額之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南宮。
他推開門,就瞧見身穿碧藍色輕煙羅裙的女子回過頭,她的雙目通紅,似有淚光浮動,一眼瞧過去,就能讓人心下微顫。
她凝著他,手中拿著個什麼物件,跪地朝他行了個大禮,她顫抖著聲音道:“我隻是希望陛下心裏,不要再過得這麼苦了。”
他心下猛地鈍痛,疼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緊攥著胸口,緩緩跪坐在了地上,他閉上眼緩了很久,才覺得沒那麼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