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蟬聲長鳴,尤痣扒上房梁,正欲往牆內跳時,發現白日裏的守衛都撤了,周圍數裏內空無一人。
她正疑惑時,府內燃起一盞燈,自門牆上倒映出一人身影,其人身形如玉,舉止之間優雅從容,寬大的袖角如屏如扇,襯得人如堂前風,一縷散惶匆。
尤痣走進門前,抬起手掌推門而入,門扉大開之時,屋內人轉過身來,一身風華隨光而泄,君子如蘭而立,水中綠竹般剔青、透亮。
他停下手中動作,向她招手:“過來。”
她停在他身旁,順著他的指示,將雙手遞上前。
他用打水的匜裝滿涼水,順著她的腕骨倒下,水流流經掌心,從指縫掉落進下麵的盉盤之中。
尤痣趁此空隙,偷看他的眉眼,一如當初初見之時,那樣的沉靜、和諧。
但她知道,他不全是這樣的,沉靜之下有驚天駭浪、有震耳發聵,如凝固的水麵般,看得見深嵌其中的巨石,摸不到巨石的尖銳,但那並不代表,巨石的刮皮抽骨的力量就不存在。
許典白將一玉石手鐲推入她的腕間,又在她反應過來,將手鐲往外推時,五指反扣住她的腕骨,眸中邪氣漸生:“這是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你確定不要?”
尤痣將注意力放在手鐲上,玉鐲成色極佳屬上上品,但就算如此,於她而言也不過一平常物件,算不得稀奇,頂多能夠讓京南城那群乞丐多多溫飽幾餐而已。
然則當她翻轉鐲身,於通身透綠間,發現一抹不相合宜的鮮紅時,她瞳孔驟縮,心上猛地一緊。
她曾於幼年懵懂時,聽宮裏的老嬤嬤說起過,駐守在邊關多年的儲西候,曾在許氏一族定下一個關於婚姻嫁娶的規矩,邀令族中無論男女,遇到心儀之人時,若能取得家中親人三人以上同意,以親人鮮血滴入玉鐲之中,便能自行決定婚姻大事。
許氏一族世代為君為臣,自身血肉不僅關乎已身,也關乎身後守護的萬千民眾,他們以此之舉表達對後人選擇伴侶的信任,也讓後人不敢輕易決定婚姻大事。
今日許典白將這玉鐲贈與她,也將深若長淵的壓力推向她,讓她無所適從、得之有愧。
“大人,這不可。”她試圖扯回手腕,卻奈何紋絲不動。
“有何不可?”他眸光流轉,指腹摩擦於她腕間玉鐲:“我知你身處漩渦中心,接近我是為了附和眾意,趁機殺了我。”
尤痣腦海一陣亂麻,聽著他一字一句地拆穿她。
這場計劃,從一開始就是失敗的,那怕她心懷赤誠一心一意地想要與他協同合作,隻是想要解決這風起雲湧、爭權鬥利的巨浪之下,被無辜殘卷的艱難民生。
但她與他一樣,無法掙脫身後人的桎梏,去選擇他們認為對的方法方式,讓浪潮彙集,讓局勢爆發,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勝利者不可能一直勝利,失敗者不可能一直失敗,再厲害的王朝也終將改朝換代,再堅硬的石子也終將被水洞穿,這是世代的曆史變遷,也是人類百年來的生存法則。
近年來尤蕭君暗中所彙集、動員的起義者已達萬數,其中不乏當朝權臣與領兵將士,他們已是隱忍多年無法再忍,餓狠了的豺狼,隻有撕咬才能讓他們平歇下來。
冷風襲擊後背,尤痣身上一陣痙攣,而後毛孔舒張,汗毛根根倒立。
她在這樣的時候,聽到許典白說話,他的嗓音暗啞,隱忍到極致:“我又沒說,不讓你殺我。”
暗藏在嗓音中的委屈如釀造後的酒水,一股腦灌進她的神識中。
他強勢地抓住她的後頸,嘴角貼近她的耳廓。
她聽見他說:“阿痣,可惜我身如螻蟻,不值一提。”
即便他是許典白,他的存在影響著許多人,但他仍然身如螻蟻命若浮萍,也不過是局勢翻轉中的一粒塵埃而已。
尤痣鬆開手,任由玉鐲留在她腕間,繼而輕抬額首:“看來,大人猜到我今日去了何處。”
話音將將落下,她自袖口中取出一個白玉瓶子,拿到他眼前:“既如此,大人可願成全於我?”
這是尤蕭君給她的,裏麵十有八九裝的是要命的毒藥。
許典白今日之反常行為,全部來源於此。
她早該想到的,他如此謹慎之人,怎會不做兩手準備?既然答應了要留她在身邊,那就要確保萬無一失,怎麼萬無一失?於女子而言,用情製約才是上佳之法。
許典白接過白玉瓶子,轉身將它倒下兩杯茶水之中,他抬起其中一杯,舉於薄唇前,轉眸看向她腕間玉鐲,琳琅目晴光瀲灩:“願將它收下了?”
膚上忽地燃起一股灼熱,尤痣手扶玉鐲,麵色稍暈,悶悶地點了頭:“嗯。”
他轉過身來,目光炯炯:“以什麼立場收下的?”
尤痣婉轉一笑,笑靨如花:“自然,是心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