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世聰陰陽怪氣地說道:“知道的,明白宗正卿是在關注百姓民生,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從一開始就在盯著世家情況,不然,宗正卿怎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們卻是不敢辯駁莫驚春話裏的邏輯。
莫驚春此人在朝中甚少說話,可他一旦敢於發聲,就必定是真話。
莫驚春麵無表情地說道:“這世上可真是沒有道理,說真話的人,反倒還要被您質疑為何要說真話?您猜我是怎麼看到的?我當然是兩隻眼睛看到的。”
站在莫驚春身旁的幾位官員忍不住笑了起來。
焦世聰微眯起眼,盯著莫驚春的視線異常陰冷。
莫驚春卻是沒理會這種人的態度,不疾不徐地說道:“既然諸位還要再行探討此事,質問朝廷如何對不住世家的話,那臣還有一言,煩請陛下,徹查天下百姓土地掛靠情況!”
他捏著朝板欠身,聲音越發清冽。
“既然許侍郎認為,這是世家對於百姓的幫助,可這已經違背了朝廷的律法。當初我朝之所以允許世家無需納稅,是因為當朝太|祖對於世家的尊重,而百姓在於朝廷的治下,該納稅的,自然就得納稅。從無什麼可以掛靠在世家名下,繼而躲避納稅的做法!
“世家此舉,雖是幫助了百姓,卻是悖逆了律法。若是按律,是不是還得一一責罰?”
“宗正卿此話便是荒謬!從古至今都是這樣的做法,怎麼落在您的嘴巴裏,這便成了悖逆呢!”
莫驚春冷冷地笑了起來,“因為徐氏在徐縣的作為,便是悖逆!”
他擲地有聲地說道。
莫驚春此前還未有過如此寸土不讓的態度,如此強硬之姿態,一時間激起了不少世家出身的官員厭惡。
然莫驚春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麼炸|藥,不管是誰,他都毫不相讓,那尖利的口吻將人堵得幾乎要跳起來,再加上他此人甚少有過如此激烈的態度,如今條理清晰地將證據與邏輯一一擺在麵前,真真將人氣得人仰馬翻,卻是說不出話來。
這大抵是老實溫和的人一旦露出剛硬的一麵,便容易震驚到旁人,是一個道理。
此次朝會,一直持續到了午時,正始帝方才意猶未盡地暫停了。
朝會還未結束,陛下讓禦膳房的人為百官準備午膳,等吃完後再議。
莫驚春吃飯的時候,他的身邊左近,都沒幾個人坐著。
倒是許伯衡毫不在意,就在莫驚春的身旁坐了下來,笑著說道:“今日一見,方才知道子卿這舌綻春雷的能耐,也是不小。”
莫驚春無奈笑了起來,“許首輔可莫要折煞我了,我這心裏,可還是有些害怕呢。”
其他在旁邊聽到的官員:“???”
害怕?
他們在莫驚春身上,還真是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什麼害怕的神情。
許伯衡:“我隻是有些好奇,子卿能如此詳盡地說出徐縣的情況,怕是已經早早在觀察各地的問題?”
莫驚春頓了頓,其實應當是食不言寢不語。然這麼多朝臣坐在一處,這好幾桌,其實都能聽到小聲說話的聲音。
莫驚春的聲音低了下來,輕聲說道:“其實在數年前,陛下不是曾經徹查過朝廷宗室的遺留問題?當時不管是土地和人口的缺口,都一一查過。隻是諸王的封地是一回事,而生活在封地上的世家人口,其實同樣也羅列其中,隻是甚少會有人去特地再在裏麵檢查罷了。
“宗正寺的日子比較清閑,閑來無事的時候,我便與當初的左右少卿一起將諸王封地上的世家整理出來,再針對當地的人口一一對應田地的情況。這些都隻有粗略的情況,肯定不會那麼詳盡。”
許伯衡的眼前微亮,笑著說道:“這是個笨辦法,但也是個好辦法。”宗正寺那裏統計出來的數量,再跟朝廷知道的數量結合在一處,便能看出是否存在問題。
確實是閑得沒事,確實也是另辟蹊徑。
莫驚春笑了笑:“不是每一處都如同徐縣這麼嚴重,卻也不是每一處都不存在問題。世家是人,百姓是人,世家讀書學子,骨子裏留著都是墨水,可這也不是輕賤百姓的緣由。
“或許從一開始,這掛靠是在幫忙,可是時日漸久,直到今日,誰又能夠肯定,這究竟是世家的田地,還是百姓的田地?
“我就問這麼多世家出身的同僚,可會記得,家中祖產,究竟有多少這樣的田地,而戶部這些年收上來的稅收,又是不是在逐步降低?如今還能持平,不過是這些年風調雨順,畝產量一直在增加,這才造就的虛榮假象罷了。”
他難得說這麼多話,說到最後卻是有些口幹舌燥。
莫驚春低頭吃了一碗湯,沒留神卻有不少聽了,便陷入沉思的人。
過了飯後,再開朝的時候,莫驚春便成了鋸嘴葫蘆,不再說話。即便再有人故意指桑罵槐,陰陽怪氣的時候,莫驚春卻淡定地仿佛什麼都聽不到,兩耳不聞窗外事。
等到下朝的時候,莫驚春這態度,又氣倒了不少人。
莫驚春走在官道上,隻是人還未隨著官員潮水出了宮門,就被急匆匆趕來的人給攔住了。
莫驚春挑眉看著攔在他身前的劉昊,笑著說道:“中侍官怎這般行色匆匆?”
劉昊無奈地說道:“您這走路速度也著實太快了些,奴婢都險些攔不下您。還請宗正卿快快隨奴婢來,陛下正在賢英殿等著您呢。”
賢英殿?
莫驚春露出個奇怪的神色,跟著劉昊走了。
賢英殿內,除了正始帝外,還有許伯衡,薛成等老臣,再加上幾個武將,還有戶部尚書和莫驚春,倒是將這殿內坐得滿當。
莫驚春是後來的人,沒有冒然插|口說話,聽了一段後,他明白過來,陛下此刻要談的,便是朝上的兩樁大事。
大朝上畢竟議論紛紛,最終都不定商量出個結局來。
而這賢英殿內的朝會,便不如之前那麼挑釁味重,說起話來,也甚是從容。
莫驚春以聽為主,基本沒有說話,隻是在被問及掛靠田地的事情時略略說了幾句,便一言不發。
不過賢英殿內的交流,倒是比大朝會上的交流更為深入淺出,等到最後告一段落時,關於今日的事情便大致有了個雛形,餘下的便等內閣再拿出個主意,等正始帝過目便是。
不過正如莫驚春所想,盡管他所提及的問題已經非常嚴重,仍然無法立刻將此事提上議程,畢竟此舉若是一動,不亞於之前諸王被削權的事情,再是逼反了幾個世家,便顯得過分刻薄了。
正始帝漫不經心地說道:“又有何懼?若是皇室造反,他們還沒必要再扯什麼大旗,隻要直接說我是皇室中人,血脈應得便是。可是世家造反……”他露出一個陰森恐怖的微笑,笑眯眯地說道:“長期作秀的後果,便是讓自己溫良的麵|具深入骨髓,若是造反,一朝崩塌,究竟是誰先失去民心,還未可知。”
許伯衡:“若是想要借機生事,並非毫無緣由。至少陛下這些年的手段確實有些偏激,再加上虛懷王的事情……”
正始帝笑眯眯地說道:“關於這點,就無需許閣老擔憂,木淮郡主回去後,虛懷王出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虛懷,當地百姓可是彈冠相慶,巴不得人早點死呢。”
許伯衡無奈搖了搖頭,到底沒再說什麼。
等朝臣紛紛起身,莫驚春也跟著起身的時候,正始帝才長手長腳倚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說道:“其他人先走,夫子且留下。”
莫驚春:“……”
他眼巴巴地看著其他人離開,轉頭看著正癱在椅子上的帝王,“陛下,人都還未離開,您好歹不要如此……”
狂放。
正始帝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步步走到莫驚春的跟前。這異樣的舉動,讓莫驚春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麼了?
“夫子,今日|你在朝堂的模樣,寡人好生喜歡。”手指摩挲著莫驚春的眼角,將其擦出少少的嫣紅。
莫驚春不知疼痛,但在手指伸過來的時候下意識避開,但是沒完全成功。
莫驚春抿嘴,有些不自在地說道:“臣隻是據實說話罷了。”其實今日莫驚春都沒想到他居然會出聲,畢竟往常他都是那個旁觀的人。
隻不過世家出身的矜貴,往往讓他們看不到百姓的艱苦。
他們既掌握權勢,那再苦,都絕不如百姓那般淒苦。
正始帝的手指還在摩挲著眼角細嫩的皮膚,慢悠悠地說道:“夫子此話差矣,難道那些人不知道族內究竟藏有怎樣的內情嗎?
“不過是視而不見,不看,就仿佛不存在。”
掩耳盜鈴的蠢貨!
莫驚春:“……您說話歸說話,為何要靠過來?”
正始帝楊眉:“不靠過來,怎麼讓夫子感受更深?”其實這懲罰的時間就剩下最後一點點,陛下這曖|昧的態度,也隻做故意。
莫驚春麵無表情往後退了一步。
帝王冰冷視線注視著他,沒有限製莫驚春的動作,卻是固執地凝視著他。
就像是要挖開莫驚春的心肝,查看內裏的曖|昧與血紅。
自從莫驚春之前試探性的話語,陛下便一直都是這般強硬的態度,他不再如之前那樣平和,強硬的態度中又透著少少許奇怪的感覺。
莫驚春忍不住說道:“陛下,您再看下去,難道是能從臣臉上看出花兒來嗎?”
“未必能夠看出花兒來,”正始帝慢吞吞地說道,“夫子想來不喜歡這些稱呼,不過,寡人倒是看得出來,夫子的心緒不寧。”
莫驚春微頓,略顯心虛地說道:“此話何意?”
正始帝微微笑了起來,眉梢的肆意張狂如此清晰,從容地步了過來,牽住了莫驚春的胳膊往外走,腰間垂落下來的雪白毛球在腰間一晃一晃,看起來異常可愛。
數日前,莫驚春發現那小小的毛球變得扁扁的,許是經受了陛下太多的蹂|躪。
隻是不知道陛下是讓人做了什麼,這兩日看到,又變得圓滾如初。
這麼不適合陛下氣質的東西,正始帝卻一直帶在身旁。
莫驚春跟著陛下的步伐,步入宮道。
兩人的袖子都異常寬大,將彼此緊扣在一起的手指遮掩得分明。
一步,兩步。
身旁有幾位宮娥穿行過,瞧著陛下跟宗正卿並肩走來,連忙欠身行禮。
莫驚春下意識看了一眼,發覺她們看起來異常鮮活嬌俏,應當是最近剛剛入宮的新宮女,臉上才會有這樣活潑的神色。若是在宮內呆久了,便會知道宮內是一處多麼恐怖的地方,這裏容不下任何的天真和趣味。
“夫子喜歡?”
莫驚春隻不過是分神看了眼,正始帝便敏銳覺察到了。
莫驚春搖了搖頭,淡淡說道:“臣的年紀,都快可以做他們的父親了。”他踩著稍緩一步的步伐,跟著陛下慢慢走。他跟陛下的年齡差距,其實也不在少,心念至此,莫驚春不由得神色微動。
正始帝:“若是夫子喜歡,倒也無妨。”
莫驚春:“……”
陛下這時候來裝大度,卻是怎麼都相信不得的。
“陛下,臣與您說過,莫家隻得一妻,不會再另娶。”莫驚春淡淡說道。
旁人如何,與莫府無關。
這是莫家的規矩。
正始帝揚眉,勾著莫驚春的手指晃了晃。這動作異常微小,莫驚春沒有低頭看,就無知無覺他的胳膊跟著陛下的動作微微晃動。
劉昊等人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不敢走得太近,也不敢離得太遠。
他們聽不到兩位說話,卻看得到陛下態度親昵地捏了捏莫驚春的鼻尖,不知道是在說什麼,旋即換得莫驚春沉默地別開腦袋。
正始帝幾乎是貼著莫驚春的耳根在問,“既如此,夫子可願意娶寡人為妻?”
那一刻,莫驚春的心狂亂地跳動起來。
如此劇烈,讓他手指都在發燙。
耳根,脖頸,任何一處露出來的皮膚都透著淡淡的粉。
鼓噪跳動的心音太吵鬧,吵得一瞬間隻存在那狂亂劇烈的節拍。
咚!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