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娘:“阿耶,我喜歡這些星辰。”
“桃娘為何喜歡星辰?”莫驚春淡笑著說道,“這東西可望,卻是不可及。”
桃娘搖著頭說道:“喜歡的東西,為何就一定要碰到呢?桃娘覺得,就這麼遠遠看著,也是極好的。”
莫驚春微訝,他低頭看著桃娘,摸著她的小腦袋說道:“這想法,卻是有些過分悲傷了。”
桃娘一板一眼地說道:“這不是阿耶教我的嗎?”
莫驚春奇怪地笑起來,“我什麼時候教過桃娘這些?”
桃娘躺在莫驚春右手邊的躺椅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然後麵對著莫驚春,認真地說道:“是張阿耶告訴我的,他說,當初在知道我的消息後,阿耶雖然很難過,但還是跟張阿耶說過,若是我願意繼續留在張府的話,那也無妨,但無論我歸不歸家,阿耶都會繼續對我好。”
莫驚春恍惚想起來,確實是有這麼一樁事。
桃娘:“桃娘當時便想,阿耶當真是個笨蛋。若是不喜歡桃娘,那就不要讓桃娘回去就好了。若是喜歡桃娘,那就讓桃娘早些回府。如果想要桃娘回去,直說便是了。是阿娘跟張阿耶對不住您,您為何要委屈自己?”
盡管桃娘有著略顯坎坷的身世,但是她的確是泡在蜜罐裏養大的。
她的身上,仍然留存著最是純粹的直白。
和坦然。
莫驚春輕聲說道:“但那對你最好。”
桃娘索性坐起小身子說道:“可是桃娘希望阿耶更好。”
在桃娘的眼中,阿耶值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物什。
莫驚春揚唇笑了笑,手指彈了桃娘的額頭,“方才幾歲,便這麼替人著想,這讓阿耶怎麼聽你的話?”
桃娘扁著嘴,被莫驚春義正言辭地丟回去睡覺。
等桃娘離開後,莫驚春仍舊是躺在那場躺椅上,夏夜微涼的風吹過,他感到了席席涼意。
身邊,有著嘎吱嘎吱躺下來的動靜。
莫驚春沒有睜開眼。
能夠如此坦然出現的人,除了陛下,別無他人。
“寡人覺得桃娘說得不錯。”
正始帝是頭一回覺得桃娘順眼。
莫驚春:“偷聽可不是君子之為。”
正始帝混不在意地說道:“寡人不是君子。”君子備受束縛,舉世矚目,卻仍然步履維艱。
他做不得君子,便隻得一路往下,潛於幽暗之底。
“夫子對於自己,總是過分刻薄。”
莫驚春沒有睜開眼,便也沒有看到,正始帝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赤|裸的視線,正順著莫驚春瘦削的腰身往下,仿佛像是在衡量,“你瘦了。”
莫驚春:?
這前後絲毫不一致的話題,讓他下意識睜開眼。
正始帝硬邦邦地重複:“夫子瘦了。”
莫驚春:“……隻是有些苦夏,天氣太過燥熱,總歸是吃不下東西。”
正始帝:“半月前,倒還不這樣。”
莫驚春略心虛。
他這幾日確實是有些輾轉反側,但是若要說他食欲不振,那確實是沒有的。頂多是夏日燥熱,胃口逐漸變小,吃少了些,乃是日積月累的緣由。
他不欲再說這個話題,便應下正始帝的前半句話,“臣對自己挺好的。”
正始帝斜睨他一眼,嘲弄地說道:“若是你這般都能算是好,那寡人倒是問你,既夫子與寡人兩情相悅,怎你便輕易想放棄了?”
莫驚春坐起身,沉默了片刻,“臣不是這個意思……”
“那夫子是什麼意思?”正始帝靠近莫驚春,黑沉的眼動也不動地瞧著他,執拗得詭異。
仿佛隻在一瞬,便徹底撕開人皮,隻留下陰鷙的本性。
莫驚春:“……臣隻是習慣了。”
他的聲音平淡到了極致,仿佛在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正始帝聲音驟冷下來,“有些事情,大可不必習慣。從前你不得不如此,那是你父兄無能!若是往後夫子還需如此,那便是寡人無能!”
莫驚春失笑:“前是父兄,後是陛下,那要臣作甚?”
正始帝倒還真的想了想,“往前十來年,你仍年幼,家中本不該你來撐著門楣,卻是你獨自在京完成一切。他們為長,你為幼,卻是你為了他們的將途犧牲十來年,不是他們無能,是什麼?
“現是如今,寡人為君,你為臣,本就是你勢弱,若是寡人還要夫子‘習慣’如此,那豈非比你之父兄還要窩囊?”
莫驚春輕巧地下了躺椅,跨|坐在正始帝的腰腹上,“陛下當初瞧中的是我這麼個人,怕是倒黴到了極致。”
如他這般多慮多思,總是難為。
正始帝:“夫子被寡人瞧中,豈不也是倒黴透頂?”他難以容忍的霸道獨占,若非莫驚春的縱容,已經快要逼瘋彼此。
夫子此人,有時候仿佛沒有任何負麵的情緒,就像是被任何傷口貫|穿,都會獨自舔傷,再混不在意地將傷口藏起來。
卻是不曾想到,這些傷痕,卻是有人會在意的。
莫驚春低下頭,躺在正始帝身上。
良久,他側過頭去咬住公冶啟的脖頸,留下一個深深的印痕,“……我記得了。”
…
五月底,莫飛河再次出征。
奔赴邊關。
與此同時,莫廣生在中原地區大殺四方,將所有試圖起兵叛亂的宗室全部都拿於馬下。
一些準備南逃的世家開始觀望。
正此時,不知從哪裏殺出來一批流民,與之前的殘兵結合在一處,聲勢浩大,一下子抵住了莫廣生的兵馬。
如此詭異的軍報很快就呈現在案首。
兵部尚書首先嗬責:“絕無可能!之前已經統計過此次摻和其中的數個叛王,可是不管是誰,都不可能突然殺出來幾千個身手不凡的流民。”
這究竟是流民,還是士兵啊!
許伯衡起身,露出沉靜的麵容,“陛下,老臣以為,許是有些不願出麵的人,不希望此事就此了結,方才暗地出手。”
這其中,必定還有人在攪渾這渾水!
“閣老說得不錯,若是流民,不可能那麼快集合起來,更不可能抵擋住莫廣生勢如破竹的步伐。”薛成硬邦邦地說道,“而且如同軍報上所說,這些流民手中居然還有鐵器……真真是笑話,這是誰家養的私兵罷了!”
“陛下,此事宜早不宜遲,不可再繼續拖延下去。如今已經有不少世家為了躲避戰亂南遷,也有百姓為此受苦……此前陛下削弱諸王的權勢,還是過於冒進,不然這數月不會接二連三,都有人在瘋狂作怪!”
“卑職倒是覺得,陛下這步棋,卻是走對了。若是不能挖開流膿,而是坐視邪惡長大,那豈不是袖手旁觀,與同謀何異?!”
“將軍慎言!此事本該徐徐圖之,猛地邁開如此大的步伐,諸王一時承受不住,也是正常。”
“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爾等究竟是朝廷的官員,還是諸王權貴的走狗?這世道究竟是要為了百姓說話,還是為了這些黃白之物屈服?諸王享受的權力如此龐大,舉朝在供養他們,封地的稅收更是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結果這是錢財也不夠,還要再插手兵權和封地管轄權嗎?
“這天下,究竟是陛下的天下,還是諸王的天下!”
“荒謬!”
整個朝廷吵得那叫一個混亂。
文臣武將,各有不同的看法。
從宗室的惡劣吵到世家,再是因著此次爭吵中彼此的言語激烈,又是另外一番爭吵,那不可開交的辯駁讓整個殿上唾沫橫飛,更有幾個老大人說著說著,都快擼著袖子上。
有個人被氣得暈倒了,被守在偏殿的太醫拖去紮針,紮完針醒來,還又異常堅強地出現在朝上,勢必要爭出個勝負。
莫驚春細細觀察,發覺大部分官員並非不讚成陛下削弱諸王的勢力,而是深感陛下手段之粗暴狠厲,若是能夠循序漸進,或許不會有眼下的反撲。
然這其中也確實有渾水摸魚之人,不動神色地挑撥著幾方爭論。
莫驚春凝神觀察著那個人,應當是……恒生?
是恒氏的人。
恒氏在經曆了滅門慘劇,找到竇氏古籍後,又逐漸銷聲匿跡,不怎麼出現在眾人眼前。但是莫驚春知道,林氏的不少證據,還都是恒氏落井下石給的。隻是恒氏做得很巧妙,表麵上也看不出來,若不是有人細查,此事未必會引起注意。
世家一般是不會對同為世家的人下手,可惜的是林氏左右逢源太過,既想要跟恒氏保持著從前的關係,又貪圖清河王之前給出來的利益,險些跟清河王結親。
恒氏跟清河王,可是有大仇!
恒生厲聲說道:“如此激進手段,便是得了一時安寧,這天下便能太平嗎?誰不知道此事是為了百姓好,為了朝廷好,然此刻百姓沉|淪戰火,世家不得不搬遷,難道便是好事?”
莫驚春聽著如恒生這幾人的話,卻是露出了有些奇特的笑意。
看來世家裏,已經有人逐漸回過味來了。
正始帝是聰明人,可世家權貴裏,也不都是傻子。
這數月的時間,再加上最近林家的出事,如果他們還看不出來皇帝之前是有意放縱的話,那才是太過奇怪。
然他們都不敢表露出太過鮮明的針對,隻能暗戳戳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莫驚春慢吞吞地出列,平靜地說道:“臣以為,世家若是出逃封地,難道不該斥責他們拋棄的罪名,緣何還要朝廷補償世家?”
“若非戰亂,世家何必出逃?”恒生看向莫驚春,語氣雖是平和,卻聽起來有著少許狠厲。
莫驚春:“這話卻是錯了。不知諸位可知道徐縣?”
徐縣原本不叫徐縣,隻是徐氏在這裏紮根久了,便逐漸將這個縣名,變作了徐縣。
徐縣內隻有十分之一的人是徐氏出身,可是卻有十分之八的田地是屬於徐氏。這些封地名義上都是徐氏的田地,整個徐縣人,都幾乎是在給徐家務農。而且徐氏也有不少人在當地的官府內任職,即便縣官還是朝廷派下去的命官,可是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們多數要麼跟徐氏合作,要麼就被徹底架空,苦苦熬個三年,再立刻離開。
這樣一個地方,將徐氏稱之為土皇帝也差不多。
“虛懷出事後,徐氏第一個帶人離開徐縣,同時帶走了徐縣大部分的糧食跟兵器,致使叛軍衝入徐縣燒殺擄掠,卻毫無可以抵禦的手段,如此說來,這也是世家應有之舉?”
恒生臉色微變,另一個焦氏官員輕聲說道:“徐氏此舉,確實有些不妥,但是為了自保,帶走屬於自己的器物,也算不上過分吧?”
莫驚春微微一笑,朝著那位頷首,“當真是自己應有之物嗎?徐縣在徐氏遷入時,徐縣內百姓享有的土地,每丁每戶,都有固定的份額,即便是女子,都有五成。而徐氏遷入後,不到八十年的時間,整個縣城的土地,將近八層屬於徐氏。敢問……難道是當地的百姓愚蠢,將自己立身養家的土地,全部都賣給了徐氏?”
戶部侍郎許冠明說道:“徐家心善,是為百姓掛靠,可以免除稅收。他們明麵上雖然享有當地八成的土地,可是裏麵大部都還是屬於百姓的。”
莫驚春挑眉,不疾不徐地說道:“既是如此,那徐氏的罪過豈不是更大了?許侍郎怕是沒聽清楚我先前的話,徐氏離開徐縣的時候,帶走了徐縣絕大部分的糧食。”
他將此話重複了一遍,直盯著許冠明不敢再看他。
“當地百姓隻要土地在徐氏名下的,每年年底家中都不會有餘糧,這些糧食,據說是統一留在徐氏倉庫,隻要百姓憑著條子,都可以去領的。
“然而徐氏離開次日,百姓趕往徐氏倉庫,裏麵卻是空無一粒米。
“以至於叛軍殺城中,百姓就已經饑餓不堪,根本無力為繼!”
恒生咬牙說道:“那他們可以先去米鋪……”他的話還未說完,便立刻停了下來,臉色更加難看。
如莫驚春的話,其實已經暗示分明。
別說是米鋪,整個徐縣大頭的商鋪,必定全部都是在徐氏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