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35章 第三十五章(2 / 3)

反倒是莫沅澤很是羞怯,躲在徐素梅身旁看著這個小妹妹。

莫驚春將睡著的桃娘抱起來,沿著廊下往她院子走。

“……阿耶……”

小孩嘟噥著。

莫驚春微愣,她從未當著他的麵這麼叫過。

桃娘微微睜開眼,看了幾眼莫驚春,又叫著阿耶慢慢睡去。

“……嗯。”

莫驚春輕輕應了一聲,抱著孩子回了屋。

皇陵高大的封土就在眼前,在青天白雲下顯得格外肅穆。

然永寧帝的陵墓,卻是其中最是矮小,也最是樸實無華之處。他沒有動用太多的人工,在壽命最後的幾年裏慢吞吞地修著,最後也隻修築成尋常的三分之一不到。通往地宮兩側的士兵安靜地佇立著,唯獨飄揚的旗幟鮮紅颯颯,是在場唯一的聲音。

正始帝叩拜,祭天,依著定好的規章而行。

卻在最後一步,帝王停下,幽冷的視線盯著地宮。

他罷開手,緩步行至地宮前,孤身一人入了肅穆寂寥的寬大殿堂。

在場無一人敢勸。

莫驚春站在黃正合身後,恭敬嚴肅的臉上波瀾不驚,他瞥了一眼地宮大門,又低下頭來。

“陛下進去已經一個時辰。”

黃正合的聲音飄了過來。

莫驚春其實很佩服這些老臣是怎麼做到說話的時候嘴皮子都不動,就能將話給擠出來。他低聲說道:“還有時間。”

這時間說的是回去的時間。

這祭拜畢竟是當日來回的事情,總不可能讓皇帝在宮外過夜。

黃正合那意思其實是想讓莫驚春進去查看,但是誰也不是傻子,現在陛下在裏頭究竟是什麼模樣,誰也不清楚,若是進去了驚擾了皇帝,反而是禍事。也正是為此,黃正合才不想自己去趟雷。

風蕭蕭,秋意寒涼。

這肅穆的皇陵即便有著數千士兵駐紮,卻也依舊沒有半點人氣。這裏埋葬著公冶皇室過往的帝王後妃與功臣的屍骨,也藏著無數過往的冰涼。

又兩刻鍾過去。

除去黃正合和莫驚春外,底下的官員終究有點躁動。

跟著來的官吏無不是佼佼者,可到底有的年輕,耐不住性子。這無形的氣氛也影響著黃正合和莫驚春,他回過頭來看了眼莫驚春。

莫驚春點了點頭。

兩人悄無聲息地沿著石道走,在緊閉的殿門外,莫驚春狐疑地看向邊上站著的劉昊,低聲說道:“中侍官,陛下這是……”

在公冶啟進去前,劉昊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的。

劉昊欠身:“黃尚書,宗正卿,陛下吩咐不要打擾他。”

莫驚春無話。

陛下思念先帝也是正常。

隻是……

【任務一已完成】

精怪突如其來的一個聲音,讓莫驚春猛地蹙眉。

任務一是什麼來著?

【任務一:自從永寧帝去世後,公冶啟的瘋疾時不時發作,請盡快取得公冶啟的深度信任】

深度信任……

若說之前陛下的張狂宣言也能算數的話,那莫驚春無疑是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可是為什麼是在此時,此刻,此地突然完成?

【任務三:阻止公冶啟】

精怪的提示出得又快又急,讓莫驚春微頓。

他看向眼前巍峨的地宮大門,這些皇陵修築出來的東西都異常堅固,如同這大門,要打開至少也得十個士兵一起推開。

莫驚春看向劉昊,“我要進去。”

劉昊臉上浮現為難,他是知道莫驚春和陛下的關係,這份古怪扭曲的關係不管是不是透著情意,都讓劉昊不得不斟酌莫驚春的意思。

可是陛下的旨意……

“我擔心……”莫驚春這三個字出口,又吞了下來,壓著聲音說道,“有種擔憂。”

莫驚春意有所指,劉昊臉色大變。

他不去尋禮部尚書黃正合,反而來與劉昊說話,是有緣由的。劉昊或許叫不動這皇陵的士兵,卻一定能夠指揮得動殿前侍衛。

劉昊果斷地叫來侍衛開門。

隻是黃正合到底沒進去,劉昊倒是跟著莫驚春進去了。

地宮內燃著長明不滅的燈火,映照著石壁都是燦黃,隱隱綽綽的光影藏於角落,越過窄長的甬道,他們才真正抵|達了地宮的內部。一道高大的石碑立在殿宇中間,而在墓碑之後,才是先帝的棺床。

先帝的棺槨就停在上頭。

莫驚春吸了吸鼻子,有種熟悉又別樣的味道撲入鼻尖肺腑,讓他臉色微變。

他抬起胳膊攔住劉昊,低聲說道:“血味。“

他們身後跟進來的十幾個殿前侍衛臉色肅然,顯然他們也都聞到了。

莫驚春和劉昊同時想起來的,也正是最令他們擔憂的事情,他們對視了一眼,莫驚春沉聲說道:“我先進去看看。”

劉昊麵上流露出淡淡的驚訝,像是想到了別處去。

莫驚春聲音淡淡:“隻要他還是一日帝王,我便會行忠君之舉。”倒也不必擔憂他氣急敗壞將人一劍殺了。

劉昊苦笑一聲,卻不是為了這個。

他搖了搖頭沒說話,讓開路讓莫驚春進去。同時讓侍衛警惕,萬一生出來任何變故,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趕進去。

莫驚春話不多說,人已經到了殿宇內。

這麵高大的石碑上刻寫的是永寧帝過往的功績,莫驚春迎著這麵石碑步過去,仿佛也回味了永寧帝曾經的過往。他雖然待莫驚春稍顯刻薄,可在百姓心中,這確實是個好皇帝。而他,對公冶啟而言,也是一個好父親。

血味更濃。

莫驚春駐足。

公冶啟靠坐在石碑的另一麵,一隻腿屈起,胳膊正搭在上麵。

濃重的血味,正是從此而來。

公冶啟的冕服蘸飽了猩紅的血,以至於衣袖上紅得更豔紅,黑的愈發幽深。大片血泊染開,與漸漸滴落的血珠一齊,衝擊著莫驚春的視野。

他忍不住幹嘔了一聲。

在養好了身體後,他本不會反應這麼大。

可這麼濃鬱的血味無不刺激著他的味蕾,讓他險些在這裏吐出來。

他下意識撫住小腹,“陛下?”

“你最好出去。”

公冶啟的聲音冷硬,宛如壓抑著恐怖的情緒。

他抬手在胳膊上又割開一道血痕,血肉綻開之下,更多的血蜿蜒爬了出來,與各色衣裳混在一處,再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陛下!”

莫驚春揚聲,透著幾分驚怒。

公冶啟一手撐地,整個人躍然而起,冰冷淡漠的視線貫穿莫驚春,“沒聽見寡人的話嗎?滾出去!”

莫驚春反倒是鎮定下來,筆直地看著帝王。

“陛下,臣可不是您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品。”

他看向公冶啟負傷的手,聲音又低了下來,“若是先帝看到您如此自殘,想必他也……”

血味猛地竄了過來,一下子鑽進莫驚春的周身,血手捏住他的下顎強迫他抬頭,公冶啟的聲音冰冷,仿若每時每刻都在壓抑著暴虐的聲線,“你知道寡人現在想做什麼?寡人想讓外頭的士兵自相殘殺,讓他們屠戮幹淨帶來的一幹朝臣,寡人想燒了整座皇陵,想親手將守在外頭的廢人公冶明抽筋拔骨,挖出他的心肝丟在父皇墓前……”

他的語速又快又狠,恐怖至極。

“寡人要見你,將你壓在這地宮石碑上進入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你再哭求,都要強迫你吞下。讓你的腹中除了寡人之物再無旁物!”公冶啟的眼中分明閃爍著恐怖詭譎的扭曲,“想將你鎖在長樂宮,讓鎖鏈纏住你的腳踝,永遠隻能看著寡人,注視著寡人!”

他的聲音或是尖銳,或是陰森。

那雙猩紅可怖的眼,都昭示著一切當真是他心中所念。

公冶啟陰冷偏執地盯著莫驚春,撒開手,複在胳膊上劃開又一道傷口。

莫驚春驀然留意到,公冶啟手裏拿著的,便是當日他親手塞給莫驚春的匕首,削鐵如泥的利器快意地痛飲著主人的血液。

莫驚春臉色都變了。

公冶啟在這地宮待了一個多時辰,流了這麼多的血,若是不及早救治,怕是命都要沒了。

公冶啟的臉上扭曲又猙獰,劇烈的頭痛與失血過多讓他晃了晃身體,卻在莫驚春靠近一步時猛地退後,踩進血泊之中。

癲狂壓抑的眸子重新睜開,帝王眼底彷如燃燒著無盡的惡念。

“出去。”

他壓抑地說道。

莫驚春不退反進,他的臉色恢複了平靜,“臣為何要聽陛下的話?”

公冶啟陰鷙地看著他。

莫驚春衝著他笑,那笑容淡淡。

“陛下,把匕首給我。”

說話的同時,莫驚春已然出手。

兩人本有武藝在身,在這石碑棺槨間交起手來,衣袖獵獵在半空卷過。

莫驚春本意不是為了襲擊公冶啟,而是為了奪下他右手的匕首。

想必公冶啟從踏足地宮,不,是在步下祭壇的那一刻便已然處在半瘋半癲的狀態,他悄無聲息地步入地宮,立在先帝的棺槨前。

那時他在想什麼?

可不管他在想什麼,那都阻止了帝王那一刻的瘋狂。

帝王沒有下令,也沒有殺人,他隻是將自己封閉在先帝的地宮,劃下一道道傷口。

莫驚春從來沒有真正與誰動過手。

不管是從前在武場的錘煉,還是後來在東華圍場,甚至幾次三番和公冶啟交手,都不過是兒戲。這一回真真切切和公冶啟交手,他方才發覺陛下的力氣遠比他之前正常狀態時還要大得多。

公冶啟的胳膊滲著血,猩紅的眼底卻遠比之更甚。

他抓住莫驚春的臂膀將之甩飛砸在石壁上,痛得他臉色一白。他踉蹌著站起身來,公冶啟的嘴角也被莫驚春砸得開裂。莫驚春閃身避開公冶啟的攻勢,趁機繞到他的後背去,接連幾下重擊都砸在他手腕上。

匕首一朝落地,莫驚春旋即將匕首踢開,遠遠丟進角落裏。

而他為了多做這兩個動作,已經失卻了先機,被公冶啟猛地壓進血泊裏。那濃重的血味染遍了莫驚春的衣服頭發,幾乎都辨不出他原有的氣息。

帝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莫驚春沉重地呼吸了一瞬。

卻不知為何公冶啟的動作停了停。

他抓住機會抬腳在公冶啟下腹狠踹了幾下,卻隻聽到悶哼聲,而公冶啟卻壓得更低,完全不顧崩裂的傷口。莫驚春被熱血澆灌了滿臉,掙紮著側過頭去幹嘔了幾下,整個人狼狽不堪。這血味有公冶啟的氣息,既安撫著他,卻也刺激著他。

公冶啟掌心下突突跳動的脖頸,就仿佛按在莫驚春的血脈上。

他的眼底有著可怖幽深的細碎暗光,然在最後,還是勉強著壓製下去,不知是因為莫驚春咳嗽的可憐模樣,還是此時此刻處於地宮的詭異環境。

“……寡人讓你走。”

公冶啟的聲音還透著狂躁的暴戾,他坐在莫驚春的腰腹上,顫抖著手扒拉過胡亂的墨發,也不在乎那血色糊到哪邊去。

他顫抖,是因為忍耐壓抑的暴烈無處可走,隻能強行壓在皮肉下。

莫驚春:“……您能從臣身上下來嗎?”

公冶啟恐怖的目光盯著莫驚春的臉,莫驚春驚恐的眼神盯著自己的小腹。公冶啟頓了頓,也意識到那地方的不同尋常,微鼓的弧度……

噢,他們的假孩子。

在意識到這點時,恐怖的猩紅退了退。

一直渾噩瘋癲的腦袋清明了一瞬,公冶啟打量著眼下渾身都染滿了他血液的莫驚春,看起來確實狼狽至極,可從頭到尾都是他的味道。

他的心底驟然翻湧著可怕的欲念,公冶啟緩緩側頭去看方才丟失的匕首,如若將熱血從頭到尾澆下,讓莫驚春的皮肉骨髓都泡在他的血液裏,那該是怎樣一種……

公冶啟的身體顫栗起來。

莫驚春卻是再忍不住那種詭異的感覺,眼瞅著陛下似乎恢複了一點點理智,連忙腰部一扭,將公冶啟掀了下來,然後身體一弓坐了起來,雙手無意識地停留在腹部。

他仍然下意識地保護著這個不存在的東西。

莫驚春的身影剛好擋住了公冶啟看向匕首的視線,於是帝王便順勢看向他,眼神狂暴而幽深,仿佛無盡獄火藏在他眼底。

“你還在生寡人的氣。”公冶啟說話的速度很慢,他的額角青筋暴起,並未平息,劇痛在腦袋裏翻滾,鬧得他氣息愈發狂躁,“為何還要進來?”

莫驚春平靜說道:“與您意識到自己發狂便將自己鎖在地宮一般,您這份責任,臣也有。”

公冶啟低低笑了笑。

“錯了,夫子。”

公冶啟森然地露出個猙獰的笑,“如果不是在地宮,不是在父皇棺槨前……”他沒有說完,煩躁地摁住額角。

莫驚春卻是無法再說個不字。

他看過陛下幾次發瘋,知道那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而今日今時,讓他在無比劇痛裏仍然要強行束縛的緣由……隻在於這裏。

這是先帝的地宮。

所以他靠坐在刻畫著先帝一生功績的石碑背後,盯著先帝的棺槨一道道地劃開皮肉,肉|體的劇痛與腦袋的翻滾相抗,讓他遲遲沒有邁出那步。

半晌,血手從額角挪開,公冶啟坐倒在血泊裏,怔怔地看著莫驚春。

他眼底燃燒的那片烈火已經漸漸消退,暴戾隱隱蟄伏在公冶啟的皮肉下,隨時都在蠢蠢欲動。可他始終沒動,隻是安靜地打量著莫驚春的眉眼,又落在他的小腹,而後便是那染紅的衣袖。

公冶啟溫吞地抬起手,莫驚春謹慎地看著他,因著他之前的暴烈,他並沒有表露出太多抗拒,而是任由公冶啟撫上側臉。

公冶啟摩挲了片刻,又微蹙眉頭。

似乎對莫驚春臉上的血紅不滿,他這脾氣陰晴不定,在身上翻了一會,居然還能再找出來一條勉強沒被血染紅的手帕。公冶啟捏著一角細細擦拭,將莫驚春臉上沾到的猩紅悉數擦去,露出幹淨的麵容來。

半晌,公冶啟喟歎一聲。

“好看。”

莫驚春微頓,心頭仿佛被輕輕敲了一下。

手帕拋在血泊裏,公冶啟的情緒仿佛悉數沉澱下來,越過莫驚春看向他身後的棺槨,極其難得的透出幾分破碎的苦痛。

他的語氣卻有點輕快,“是寡人對不住夫子。”

公冶啟側過頭去,指尖抵在額角,“昨夜父皇入夢,訓斥‘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思來想去,也唯獨夫子一事。”

莫驚春早被公冶啟突如其來的道歉弄得有點迷惑。

公冶啟並非第一次如是。

在長樂宮,莫驚春剛醒來的時候,他也聽到過公冶啟一次致歉。

那時候莫驚春又驚又怒,氣得險些暈過去,更別說聽帝王的辯解。而這一回,公冶啟疲憊不堪地坐到在血泊裏,蒼白的臉龐透出一種迥異於常人的俊美,他的眉宇飛著淩厲而凶戾的神色,卻說著樸質真誠的話。

與先前那句脫口而出的“好看”相同。

莫驚春沉默。

並非帝王致歉,他便能諒解公冶啟的行徑。

更何況,他總有種莫名的感覺。

公冶啟迎著他狐疑的視線,再度露出一個溫煦的笑。

這可能是他這輩子笑得最是爽朗的一次。

“夫子果然懂我,先前的過往確是我的不是,萬般不是,皆在我身。

“可有些事情,我偏要強求。”

藏在血肉裏的森然翻湧出詭譎的惡。

劉昊目瞪口呆地看著莫驚春,還有被莫驚春半抱半拖出的公冶啟。兩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到仿若以為死了人,身後的侍衛在他的呼和下忙衝過去將皇帝扶了起來,又有兩個急急衝出去叫太醫。

而劉昊偏過頭去看著分明也一身血跡的莫驚春,“太傅,這是怎麼回事?”

莫驚春懶得去糾正他的稱呼,累得要命,“陛下為了不在先帝陵前大開殺戒,就用這狠厲的法子遏製住暴戾的脾性。”他抬手點了點地宮內。

“匕首還在裏頭。”

劉昊看向侍衛環顧下的公冶啟,撕開的衣料下赫然是深可見骨的傷口。

那條條道道看得劉昊頭皮發麻,若不是陛下強忍住,確實是要大開殺戒。可如此狠絕,卻也是非同一般。

這次隨行的太醫跌跌撞撞被拖了進來,在看到正始帝的傷勢時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忙跪坐下來處理傷口。

莫驚春在和劉昊說話時,始終發覺有一道視線凝固在他後背。

他默默動了動。

那視線也跟著動了動。

太醫驚呼:“陛下,您這嘴角都爛了!”

莫驚春:“……”

看來他狠狠砸得那一拳真的沒手下留情。

公冶啟渾身上下除了自己割開傷口外,就是嘴角和下腹,都是莫驚春打的。莫驚春站在邊上聽著太醫一一數出,總感覺萬般不自在。

帝王不耐煩地揮開太醫,“去看看夫子。”

太醫微愣。

莫驚春蹙眉看向公冶啟還沒包紮好的胳膊,“陛下,還望您以龍體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