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那時我已經在S市一所名牌大學做西方經濟學講師，並偶爾去深圳給一家很有背景的很受大陸政府照顧的台灣公司當顧問。我，三十出頭，意氣風發，誌滿意得，仿佛這個世界的任何問題，我應該都是可以解決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因為中國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對美國的膜拜，很多青年學子，舍棄了生養自己的國土，跨越大洋，去了美國。於是有了各種不搭調的人生樂譜。我成了其中的一個音符。
在統計學的意義上，當年赴美留學的，開始時不僅在人數上多於去日本等其他國家，他們的素質也要好很多。去日本等地的，大多以讀書為名，行打黑工掙黑錢之實。當然，幾十年以後開盤揭曉的結果是：留美的，除了一部分成了高級知識分子，大部分成了很規矩的白領。而留日的，除了一部分成了政治或**混混，竟然大部分成了生意人有錢人。
晚秋季節。早晨氣溫很低，可以說已經有點冬寒了。S市淮海路美國總領事館門口，清晨五六點就開始有人排隊等候簽證。他們又是跺腳又是嗬氣，以短暫地驅散寒冷。那種執著，我想除了裏麵的簽證官們，人人都會動容。我八點左右到那裏。我很想嘲笑一下這些準移民，結果沒有笑出來，因為我想到我也在排隊。五十步笑百步。
我那時的打扮，大概屬於大學老師中比較張揚的那一部分吧：粗花呢西裝，洗白的牛仔褲，緹布蘭休閑皮鞋，一付當時還不太多的金屬絲無邊眼鏡。關鍵是我那腔調，S市人的說法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得筆直，舉手投足，總是那麼信心滿滿。十五六年以後，被我收購的一個農民老板幾次要雇凶殺我，但是最後，嘿嘿，居然折服於我的氣場。“你的氣質別人沒有”，當他放棄了追殺，坐下來跟我談判的時候，無可奈何地對我說。
然而後來傑奎琳告訴我，我西服裏麵的高領毛衣暴露了我骨子裏還是一個書呆子。她說我外表看上去隻是比較搭調、有點貌似儒雅而已。她當時見了我隻是有好感，沒有任何其他念頭，她這樣子信誓旦旦。“但是，倒是你的土不啦嘰高領毛衣，讓我覺得你可以信任”，就是這些個好感和信任，讓我倆認識了。她說她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個剛剛有點沾上銅臭的知識分子。
她跟我差不多同時到，正好站在我前麵。一身誇張的紅風衣、紅仔褲、紅皮鞋，束著腰，身材修長。一條加長加厚的黑色圍巾，收斂了一些她的火一樣的穿著。據書上說，世界上最高貴的女孩，就是那種走在街上看似跟每個人在微笑，但你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她其實對任何人都沒有停留一下眼光。我站在了她的身後。她感覺到了，但是脖子沒有任何轉動，“早上好”，她很禮貌地用英語說了一句。我麵對著她，直視，目不轉睛，忘了該說句什麼客套一下。
我有個研究生同學在美領館當翻譯。我打電話讓他出來一下。這是一個廋筋筋身材矮小的男人。我總是覺得這麼個人跟身高馬大的老美天天在一起，不知會如何感覺。來這裏簽證的人都知道，裏麵有四個簽證官，據說有個菲律賓人特別惡劣，簽出率很低。我讓他告訴我怎麼才可以避開那個菲律賓人。他嘴巴一張就來英語，我皺皺眉頭，裝得若無其事地看看紅衣女孩。她立即明白了我聽不懂，就開始為我翻譯。他告訴我，美國人沒有托人情走後門的習慣，世界上隻有中國人至今還是辦什麼事情都要找人幫忙，“等你簽出來了，我們同學聚聚吧”，然後揮揮手顧自離去。走之前居然還沒有忘記給了紅衣女孩一張名片，說了幾句英語。我聽懂他問了她叫什麼名字，其他沒懂。
我這張臉掛著下不來了。我叫他出來是為了給自己長臉，並不指望他幫我。然而，他讓我在美女麵前很丟臉。不幫就不幫嘛，當著女孩子麵你就說幾句俠肝義膽的話嘛。我把頭扭到了一邊，呼呼喘氣，心想著真他媽的S市人不是東西。這個時候我都幾乎忘了我自己也是S市人。紅衣女孩推推我，把那張名片塞到了我的西服口袋裏，轉過身去繼續排隊。我看著她的後腦勺，高高的古典發髻，雪白的脖子，一根細細的鏈子閃閃亮亮。我心裏通通地跳了幾下。真想吻一下這個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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