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的女友傑奎琳約了在曼哈頓第五大道的洛克菲勒中心附近見麵。我是第一次來紐約,之所以約在曼哈頓跟她見麵,是因為我的曼哈頓情結。此是後話。
美國東部的冬天。街上除了汽車,人似乎都凍沒了。不過這裏到底是世界商業之都,雖然行人寥寥無幾,卻還是讓你感覺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大幅的廣告,從避孕藥丸到性感美女,什麼都有。連綿幾英裏的滿世界躁動不安的霓虹燈,多少弄得讓你覺得有點精神分裂。因為它們在那裏強烈地刺激你啊,卻又讓你時刻提醒自己說:這個跟你無關。
傍晚的天氣陰沉,空氣有點凝固。
是啊,這一切跟我不會再有什麼關係了。我結束了在美國的學業,準備離開。我到紐約,是為了跟我的傑奎琳告別。我在S市簽證的時候認識了她,前後五年了。她現在告訴我,她決定在紐約發展,暫時不準備回國。我想,美國是一個很適合女人生活的地方。讓她留下吧,或許她會比我有出息。
但是,我還是要跟她見麵談談。我們應該有個關於未來的約定。雖然在第五大道我的關於未來的約定一定是很不起眼,但她總是跟我的未來有關。這個很重要。
不過,最近傑奎琳有點反常。每天一個電話的習慣,從慢慢變成都是我打給她,最後到了幾天聯係一次。她讓我不要多問。她說她希望我好好回國,繼續做學問,繼續做跟美國之間的生意。她說我不屬於美國。而她呢,是一定要占領美國的,而且一定要占領第五街。最重要的,她一字一句地說,她看到了我在美國是怎麼生活的,她要替我向美國證明,因為她可以,所以我也可以。
傑奎琳完全沒有我的那種強烈的國家和民族意識,但是卻有強烈的愛的意識。
一輛加長版的白色林肯車緩緩駛過來,在我身邊停下。我還在傻傻地想著:美國黑社會老大的必備車,沒料想是傑奎琳從上麵下來了。後麵的事情我就像在看電影那樣,完全處於持續的被動之中。她說我今天不能抱她,因為有個重要人物在車上。她遞給我一張銀行卡,輕聲說:密碼是我倆在S市簽證的日子。她狠狠地用指甲在我手背上掐了一下,說她希望我手背上永遠留個疤。她….她….還做了幾件事情,我越來越懵懵懂懂,好像被魔化了。
車上下來一個男人。略看一下,很文質彬彬,不過立刻從副駕駛位跳下來一個保鏢模樣的人,證明了這個男人不一般。傑奎琳立即轉頭用英語對那個男人介紹我說:這是艾瑞克,我的老鄉,我讓他給我帶點東西給我媽。那男人很斯文地過來跟我點點頭,還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聽傑奎琳對那男人說:你輕點哦,人家是讀書人。那男人狡猾地衝我笑笑,用濃重的紐約鄉音說:希望你很快會回到美國。我好幾天後才領悟,傑奎琳說的這句關於我的話,裏麵夾帶著的多少沉重無比的關愛。這個分量,壓在我心上一輩子。
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陣持續的槍聲。我隻看見那個男人最先撲到,馬上有一汪鮮血從他呢大衣下麵滲出。我還不及反應,傑奎琳也一下撲在我身上。
我一直相信傑奎琳是世界上最愛美的女人。她的後背已經不斷有血湧出,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但是她隻是微微笑著、像往常那樣輕輕對我說:我的嘴角怎麼有腥味。你幫我擦擦吧,上麵一定有什麼了。
一個四年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我要走了,就像來時那樣拖著二個碩大的行李。隻是,我來的時候,心裏掛念的是我的二個崇高而偉大的理想:尋找我的美國夢,尋找我的愛情夢。現在,要離開了,然而我的二個夢想都已經不再是夢想。
美國在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一直就是一個遙遠的美輪美奐的伊甸園。就算是在反美的知識分子中間,美國情結仍然無法被清洗幹淨。有人說:你要讓一個人幸福,你讓他去美國;你要讓一個人下地獄,你讓他去美國。
美國,遠遠近近,又近近遠遠地,似乎還是很朦朧美。但不屬於我了。
都說距離美、朦朧美,直到我結束留美四年、在愈益沉重的惆悵中走出舊金山國際機場海關時,我才真的體會到,很多美的東西,你是不能據為己有的。我想,我走得太近了,美感已然全無。
我應該像傑奎琳囑咐的那樣,繼續我的學問,繼續我的生意。無論如何,我還有我自己的家可以回去。美國夢破碎了,我還可以繼續編織我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