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氿湮的夫君,也就是那湦的長兄早逝,二人無兒無女;奚氿湮親自撫養那湦長大,視如己出,寵溺極甚。
上一世,即便頂著那洵的壓力,她還是在那湦醒來後不久,就悄悄將人放走了;而現在她手裏拿著的那枚貝殼,正是相當於陸上人族通關文書一類的東西,能助那湦逃過幾位皇兄於四方海域攔阻,順利離開無鏡海。
上一世,那湦接過貝殼便匆匆與奚氿湮道別,隻可惜,還沒走出龍綃宮就被擔心幼子,去而複返的那洵給逮了個正著。
後來因為那湦態度堅決,那洵無法,隻得逼他在鮫人族中最神聖的上古蛟龍圖騰麵前,以此生摯愛起誓,如若離開,今生便不會再回海底,也永遠不能在陸上暴露自己鮫人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也沒能夠逼那湦就範;在幼子毅然起誓後,那洵隻能無奈放他離開。
那湦至今仍記得,在自己轉身離開前,最後一眼看到的父親,似乎已經不如記憶裏挺拔偉岸;那洵默默別過臉去,好像不忍見他離開的背影,脊背微曲,偷偷地抹著淚。
可當時的那湦早已顧不上這些了,他一心離開龍綃宮,離開無鏡海,找尋那個教他一眼萬年的紅裝“少女”。
他是為了慕奕寒分化的,那是刻進每一個鮫人靈魂生命裏的烙印,無可替代,也無從更改。
所以即使當他找到慕奕寒後,發現當初的紅衣“少女”高了他半頭有餘,實打實是個男子;他也幾乎沒有半刻猶豫,還是不顧一切,一頭紮了進去。
哪怕……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過是慕奕寒心底那抹白月光的替身。
初見慕奕寒時,他被當做敵軍細作抓進帳中,就跪在慕奕寒的腳邊。
慕奕寒捏著他的下巴端詳良久,然後麵無表情地一把將人甩開,冷冷道:“很像——”
“但你不是‘他’。”
那是上輩子慕奕寒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主動碰他,那種熟悉又陌生的,獨屬於人類的溫度,讓他心顫不已。
隻是他沒想到,這一次,也是他死前的最後一次。
那時的他不諳情/事,曾經還感謝過自己這張與慕奕寒的白月光有九分肖似的臉,因為這張臉,他才得以留在了慕奕寒身邊。
他天真地以為,隻要慕奕寒不趕自己走,他就有機會對慕奕寒好,挖心挖肺的好;用他鮫人族天生漫長的壽命,無怨無悔地陪在慕奕寒身旁,窮其一生,他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焐熱慕奕寒的心。
隻可惜,他的一世傾心究竟還是太短了。
他為慕奕寒擋劍,為慕奕寒解毒,為慕奕寒奪取天下,為慕奕寒不顧一切,為慕奕寒幾乎失去自我;最後,他連命都搭給了慕奕寒,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無鏡海,沒有機會見見父兄和奚氿湮。
而這一切,卻隻換來那冷冰冰的兩個字——
“從未。”
都說鮫人一族天生血寒,重活一次他才幡然醒悟,原來,人類的心才是捂不熱的。
重來一次,雖然他還是因為慕奕寒而分化成年,看似無路可退,但他還沒有在蛟龍圖騰前起誓,還沒有為了慕奕寒叛出母族,孤注一擲。
現在,他仍然是鮫人族最尊貴的小殿下,是皇嫂的心尖肉,是父兄的掌中珠。
隻要不離開無鏡海,看似來不及的一切,又好像還為時不晚。
“皇嫂。”他一把抹掉眼角的淚水,仰臉對奚氿湮彎了個笑,“湦兒哪兒也不去。”
說著他堅定地將那枚貝殼推回奚氿湮懷裏,“湦兒會一直留在龍綃宮,陪著你。”
上一世,他愛慕奕寒,雖然到頭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他如飛蛾撲火,執著熱烈地愛過,追逐過,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他的一生於鮫人漫長的壽命而言,或許短暫,但於普通人族而言,已經不算短了;若要硬說有什麼憾事,那便是他眼前的奚氿湮。
奚氿湮與他情同母子,但在他離開無鏡海後,二人便徹底斷了聯係。
許多年後,當慕奕寒終於一統東荒大陸,他才從幾個被當做“禮物”送給慕奕寒的鮫人口中得知,鮫人族的大皇子妃早已去世多年。
算算時間,奚氿湮離世的事情,大約就發生在他離開無鏡海後半年。
曾經他窮其一生,都不能走進慕奕寒心底;現在,他隻想留在無鏡海,繼續做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眾星捧月的鮫人族小殿下,跟父親撒嬌,跟兄長嬉鬧,以圓天倫。
更重要的是,要好好守著那個待他如親子的皇嫂。
得知那湦蘇醒後,那洵很快放下手邊的正事,回來守著幼子;那湦卻一反常態,隻字不提要離開無鏡海的事。
那湦不提,眾人便也不敢問,隻盼著他哪怕是被高熱燒糊塗了,忘了這事也好。
雖然心係幼子,但族內要務也半刻離不得人,那洵守了幾天,在確定那湦真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後,才如前世一般,吩咐眾人好生看顧,然後離開了龍綃宮。
後來幾位兄長也相繼回來探望過那湦,但也因為放不下海域守護的要務,並未久留。
重活一世,還能與父兄再見,即便時日短暫,但父兄仍待自己如珠如寶,那湦很知足了——
這些都是他上輩子在慕奕寒身邊感受不到的溫暖。
父兄走後,他不大部分時間都陪在奚氿湮膝下,賞花品茗、對弈談天,奚氿湮喜歡什麼,他都陪著。
從前,他總嫌這些東西無聊,整天心心念念要溜出無鏡海去見見世麵;現在卻覺得,能看著皇嫂一切安好,偶爾再對他嘮叨幾句,便已是最大的幸福了。
實在呆膩了,他偶爾也會丟下奚汐,溜出龍綃宮,去到無鏡海的海麵上,隨便尋塊礁石,一躺就是一整天,靜靜地看著日升月落。
鮫人族大多如此,他們可以為愛而生,為愛而死,浪漫不渝,卻鮮有其他世俗的欲望,有著極其漫長的壽命可以去浪費。
以前那湦也和其他鮫人一樣,總覺得一定要找到那個人,陪自己浪費這無限的光陰,才算不虛此生;但現在他發現,一個人,其實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