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湦兒……湦兒……”
突然,一陣熟悉的呼喚,伴著十二萬分的急迫與關切,將那湦因為重生而詫異不已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倏然抬臉,瞧見侍女正扶著一名美婦人匆匆趕來。
“……皇嫂?”
一個簡單的稱呼剛出口,他已經淚流滿麵,金燦燦的鮫珠流轉著絢爛的華彩,成串地落在鮫尾邊。
作為鮫人族皇室幼子,他出生不久母親便仙逝了;父兄對他雖然都極其珍視,寵愛有加,但父親忙於族內要務,幾個哥哥業已成年,分別鎮守無鏡海底的四方海域,能陪在他身邊的日子總是不多的。
從小,他一直由自己早逝大哥留下的遺孀撫養長大,可謂長嫂如母,情意深厚。
而這位長嫂便是現下匆匆趕來的美婦人,奚氿湮。
當初那湦撿回來的孤兒無名無姓,因為不宜從皇族姓氏,便從了奚氿湮的姓,取名奚汐。
約莫是方才跟奚汐在門口對話的鮫人侍女得知了那湦蘇醒的消息,去喚了奚氿湮;她現在疾步而來,神態慌張,半點也沒了當初那湦映像裏那般雍容端方的模樣,鮫尾之下一個趔趄,碰歪了步搖也全然不顧。
“湦兒……你可算醒了!”她走到那湦近前,心疼地將人一把抱住,“你這是要嚇死皇嫂啊……”
“皇嫂……”那湦靠在久違的熟悉懷抱裏,千言萬語卡在喉間,泣不成聲。
奚氿湮本也是心疼得要掉淚,但看著那湦激動得金珠子成串落,她又急忙拍著那湦的後背安慰:“不哭了啊,乖孩子,不哭。”
“皇嫂知道,你……”她欲言又止,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枚打磨精巧的純白貝殼,“拿著,去吧,去找‘她’。”
她低頭瞧見那湦震驚的表情,還不忘接著安慰道:“沒關係的,你父皇和皇兄那邊,還有龍綃宮裏的一切,自有皇嫂替你擔待。”
“湦兒不怕,大膽去吧。”
那湦低頭看著奚氿湮手中的那枚貝殼,一時有些恍惚。
奚氿湮口的那個“她”,就是慕奕寒。
上一世,因為好奇頑皮,那湦曾偷溜出無鏡海,才有了在東陸近海落鏡海邊的那驚鴻一瞥。
當年的慕奕寒坐在瀕海的懸崖邊,一身紅裝,英氣逼人,明豔非常。
自古以來,鮫人一族從來都是整個東荒大陸公認的,最神秘、也最美麗的種族,無論男女,各個絕色,尤以皇族為甚;那湦在這樣的美人堆裏長大,自認什麼絕色沒見過,可當初還是隻一眼就為那襲紅衣淪陷。
與鮫人天生模糊了性別界限的,脆弱易碎、惹人憐惜的美不一樣,落鏡海邊的“少女”紅衣勝楓,膚白若雪,美得那麼鋒利、耀眼;“她”一對純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平靜的海麵,毫不掩飾內裏的尖銳與決絕——
這也與那湦慣見的,溫柔婉約的鮫人不一樣。
對他而言,慕奕寒的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卻又好像帶著某種致命的吸引力。
他沉醉其中,欣賞著這副落鏡海邊他從未見過的美人美景,卻不料下一刻,美人突然一躍跳下了懸崖。
來不及思慮,他跟著一躍沉入海底,托起“少女”,奮力遊回岸上。
看著眼前“少女”微微闔著的好看眉眼,他心底一慌,依稀憶起曾在書上看過,人族無鰓無尾,天生不通水性,溺水後會因嗆水,閉氣而亡。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笨拙地模仿書上的模樣,想要給“女孩”度氣。
果如書中所言,“女孩”很快轉醒;而那湦卻在對方睜眼的刹那,一躍躲回了海底。
彼時他尚未分化成年,靈力受到桎梏,還不能幻出雙腿,深怕自己腰下的那條鮫尾,會嚇壞剛剛蘇醒的“美人”。
他泡在冰冷海水裏,渾身顫抖不已,不是因為冷,反倒是因為熱——
那是慕亦寒雙唇的餘溫,還留在他的唇瓣上。
鮫人天生血寒,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屬於人類的滾燙,終生難忘。
他心中小鹿亂撞,想上前查看,又怕嚇到對方;想離開又舍不得,還擔心“女孩”再尋短見,最後隻能遠遠地躲在水裏,悄悄地瞧。
卻不料,很快被得知幼子失蹤的父親找到,直接抓了回去。
回到龍綃宮後,那湦立刻進入了分化期。
尋常鮫人的分化期雖然也會經曆高熱之苦,但一般隻維持三到七天,醒來後所有不適便會很快恢複;奇怪的是,那湦的分化期居然經曆了三個多月。
這種從一開始就異於常人的艱難困苦,似乎也預示著他對慕奕寒那一場深情注定錯付。
其實那三個多月間,他也曾蘇醒過一次,但身體卻沒有如其他鮫人一般很快恢複,相反還異常虛弱;但就算“病”得起不來身,他心心念念的仍舊是要登上東荒大陸,去找那個讓他分化成年的人族“女孩”——
他擔心對方,誰都攔不住。
後來還是那湦的父親,現任鮫人族皇帝,那洵及時趕到,以靈力將幼子封印,強製讓其陷入昏睡,繼續恢複身體。
雖然覓得愛侶、分化成年,是每個鮫人一生中的頭等大事,且鮫人族中向來追求平等自由,不重門第;之前那湦幾位兄長尋回的嫂子無論是何出身,那洵都會發自內心地替兒子們高興——
但那湦不一樣。
相比鮫人漫長得幾乎看不到盡頭壽命,普通人族的一生匆匆數十載,如白駒過隙;而且作為鮫人皇室的幼子,按照規矩,兄長會在成年後前往無鏡海底的四方海域鎮守,而最後留在龍綃宮繼承皇位的,恰恰是幼子。
那湦知道,父親並不希望他去找一個人族“姑娘”。
可那時的他滿心滿眼都是落鏡海邊那一身紅裝,根本不在乎那些所謂的未來和自己尊貴的地位,隻想著能跟心儀之人相知相守,哪怕短短幾十年,哪怕年華老去,甚至哪怕隻有一個瞬間曾經擁有過,也可此生無憾。
鮫人向來長情,那湦又生來執拗,那洵眼見勸不動幼子,走前特意曾吩咐包括奚氿湮在內的龍綃宮眾人,小殿下醒來後務必好生看顧,不準踏出龍綃宮半步。
隻是他沒有料到,當初他布下封印原意隻是讓幼子好好睡上一覺,冷靜一下,可那湦卻又足足昏迷了十數天,嚇壞了守在一旁的奚氿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