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沈長空正和褚景同一處,剛審完出事那官妓的主家。
褚景同這回是奉聖人之命協助沈長空辦案,與他走得多近也不奇怪。
他想起前幾日得到的消息,說是阿姐每日都給沈長空送去親手做的吃食以討得他喜歡,可卻被男人毫不留情地轟了出來。
褚景同麵上不由泛了絲笑意,更顯妖孽。
隻是被轟出來,這還遠遠不夠,若是連門都不叫她進才好。
這般想著,褚景同問沈長空道:“今日去珍饈閣?”
這會兒早便過了午膳的點,可那信誓旦旦說要日日給他送膳的女人連個影都沒有,應是不會來了。
大抵還在為昨日那方帕子同他置氣。
她若不來,於沈長空而言在哪吃都無甚區別,便應了一聲。
二人到的時候雖不是飯點,但珍饈閣依舊門庭若市,褚景同笑道:“你這幾年不在長安許是不知,這珍饈閣一開起來沒多久便取代了原本的味之齋,阿姐從前念舊還老往那味之齋跑,可那熱忱一過,她哪裏還記得從前喜歡過這麼一號店。”
熱忱一過,哪裏還記得從前喜歡過……
沈長空麵色冷淡,聽到這話也並沒什麼多餘的表情,隻漠然道:“公主向來喜愛新事物。”
褚景同“嘖”了聲,感歎道:“也不知往後誰能有那麼大福分讓阿姐那般心大的人為他改變。”
邊說邊點了幾道珍饈閣的招牌菜。
“她不必為誰改變,”沈長空坐於支摘窗邊,低聲道。
若褚沅瑾能安心在他身邊,沈長空甚至不需要她對自己好,就像從前那樣,他來愛她便夠了。
可褚沅瑾就從來沒有那種時候,他待她多好都沒用,她身邊最不缺的便是待她好的人。
也便隻有得不到的東西才能勾勾她的興致,可這突如其來的興致又能維持多久?
說不定在昨日同他鬧了別扭後便已經煙消雲散了。
沈長空忽覺有些難解,他是不是……縱得太過了?
褚景同聽他說罷這話倒是一愣,是了,阿姐何須為旁人改變?該是那人來取悅她才是。
可即便是取悅,那個人也隻能是他褚景同,旁人誰都不配。
點的飯菜很快上齊,擺了滿桌,褚景同特意吩咐將其中幾道擺在了沈長空眼前,含笑道:“別看這幾樣雖不太出名,外觀也樸素了些,可入口卻是極好吃的,也是阿姐最喜歡的。”
那幾道菜一眼看去和褚沅瑾日日給他帶的並無二致,便是連擺盤都幾乎一模一樣。
他默了片刻,骨節分明的大手執起木箸夾了塊荔枝肉,冷淡道:“不錯。”
“……”
不錯?!
褚景同唇角抽了抽,竟是半點反應都沒能在他臉上看出來。
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冷傲樣子,仿佛誰都不能撼動他分毫。
可在褚景同心中的對手便隻有沈長空一個,一來他手握重權,他動不了他;二來阿姐現如今對他屬實不一般。
褚景同道:“自是不錯的,前些時候聽聞阿姐都將人家的主廚叫去公主府,日日換著花樣搗鼓吃食。”
“這不,”他指了指麵前小碟子裏放的甜品,“這道琥珀冰酥酪便是那主廚在公主府新研製出來的,今日才剛在珍饈坊上新。”
沈長空順著他手指看過去,果然見一晶瑩剔透的軟彈圓糕。
這東西,早在幾日之前他便吃過了。
入口滑涼、不甜不膩,是她所帶來的糕點之中唯一合他口味的。
那時她怎麼說來著,你若喜歡,我以後日日做給你吃。
沈長空眼瞼微垂,黑長的睫毛深覆,看不清眸中神色。
一股熱風順著支摘窗吹進來,使人心裏更加煩躁。他抬了抬手臂要將窗子關上,卻被樓下街道上的一緋衣女子吸引了目光。
那女子身量高挑纖細,一襲緋色襦裙更襯得膚白勝雪,即便在萬人空巷的鬧市裏也耀眼奪目。
看那方向,應是要去往懷安王府。
沈長空倏然站了起來。
誠然褚景同身量已是不低,可比之沈長空卻還是矮了一些,還欲說出口的話一瞬間被他通身的氣場給壓製了回去。
直到那人出了門他才後知後覺地問道:“做什麼去?”
沈長空卻連頭都未回,疾步如風,也不知是有何要緊事,非要這個時候走。
褚景同最終便隻聽得沉沉一聲:告假。
——
褚沅瑾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她左思右想,不弄清楚心裏實在憋得難受。
若那手帕真是旁的女子的,她就是再如何喜歡他這張臉和現在的別扭樣子,也必定再不會糾纏於他。從此便井水不犯河水。
可若那帕子當真是她的……
褚沅瑾不敢深想。
也就是前後腳的工夫,沈長空剛到府上褚沅瑾便也到了。
這回她倒是沒帶什麼東西,手上空落落的更是有些無所適從。本是想著好好問個清楚,可臨近了他身邊卻突然有些退縮,不想問了。
昨日已經為此鬧過一場,今日又來不屈不撓,多丟人……
她何曾這樣過?
他也沒那麼重要罷……
可還未待她的心理鬥爭分出個勝負,立於眼前的男人卻是先開了口:“那帕子……”
褚沅瑾倏然抬起頭來,一雙晶亮的眼睛緊盯著他,顯然是對這事極有興趣。
若細心看便能發現,她那眸中還藏了些忐忑。
沈長空劍眉舒展,淩厲的鳳眸不自覺染了層暖色,垂首看著她道:“是我母親的。”
“你阿娘?”褚沅瑾睜大了眸子,一瞬間多種情緒交織而來,她竟有些分不清是詫異多些還是喜悅多些。
沈長空將她神色盡收眼底,點頭應了一聲。
“你怎麼不早說!”喜悅過後褚沅瑾突然有些生氣,害她夜裏胡思亂想都沒睡好覺……
那帕子若是他阿娘的便也說得過去,隻是褚沅瑾著實沒想到,他竟也是個會將阿娘的東西放在胸口好好保管的大孝子。
沈長空同她都是自小喪母,可二人極為不同。褚沅瑾每每想到阿娘便要落淚,須得周圍一群人哄著捧著安撫她,她對阿娘的喜歡和想念從來都是不遮不掩。
而沈長空,他自小便是什麼苦都不肯說的,褚沅瑾也從未聽他主動提起過母親,卻沒想到這隱忍的背後竟是這般沉重而刻骨的思念。
從憤怒到心疼,她竟隻用了一瞬間。
像是昨日之事根本便沒發生過那般,她伸出小手輕扯男人袖口,試探道:“你想不想你阿娘呀?”
阿娘……
捕捉到這兩個再稀疏平常不過的字眼,沈長空心口驟然緊縮了一下,淡聲道:“不想。”
此刻他雙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已然突起,褚沅瑾不再問他什麼,轉而伸手將他緊握成拳的大掌覆蓋,包裹在她小小的掌心裏。
男人手大,即便她兩手合於一起也沒法子完全包裹,褚沅瑾也並不在意,隻是捧著他的手輕輕吹氣,一如小時候那般。
彼時沈長空剛進宮,沉默寡言,性子不討人喜歡,便時常被捉弄。
禦花園裏頭有個假山湖,湖麵很大,每值深冬會結厚厚一層冰,故而常有些皇子公主帶著宮女太監們過去玩。
那日不知怎麼的,湖麵之上很不顯眼的一處竟是裂開了一個缺口,恰好能掉個人進去。
不合群的沈長空便被引了過去,一月份的隆冬時節,他們將他狠狠推進了冰冷的湖水裏。
這撲通一聲絕不算小,褚沅瑾當時正在不遠處堆著雪人,聽見聲趕忙跑了過來。
她那時才多大,小小一隻,紮著圓鼓鼓的雙髻,緋色鬥篷上一圈兒雪白雪白的狐領,瞧著跟個糯米團子似的。
可就是這麼個糯米團子邊斥責著湖麵上闖了禍事的眾人,邊吩咐侍衛下去救人。
沈長空醒來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她,那時殿內火盆燃得旺盛,可他渾身冰涼。
涉事的皇子公主已然在周邊圍成一個小圈同他致歉,顯然是被聖人訓斥了一頓,更別提在場的太監宮女,無一不領了杖刑。
是褚沅瑾為他出了頭。
她的手也暖暖的,還很軟,覆在他掌上顯著那樣小。
“手怎麼這麼涼呀?”她邊說邊捧著他的手湊在唇邊輕輕哈氣,“這回暖和了罷!”
……
“大夏天的,你手怎麼還這般涼?”
嬌柔的女兒音取代了糯糯的小奶音,響在他耳畔。沈長空回過神來,未待說什麼便聽她又道:“無妨,我給你好好暖暖,我也好涼快涼快。”
說罷便一改方才覆著他大掌的姿勢,轉而將五根纖細白皙的手指頭擠進他指縫裏,與他緊密相貼,十指相扣。
他不願多說的事情,褚沅瑾向來不會多問,像這般把自己的溫度帶給他,或許能給他一絲慰藉。
沈長空沒有掙紮,此時此刻,他不想推開她。
他便這般執著她柔軟而溫暖的手,走過了灰白鵝卵石小道,來到了衢清堂。
這是沈長空的寢居所在,也便隻有褚沅瑾一人能來去自如。
她指甲輕輕摩挲了下沈長空與她緊握的手抬眸看他,男人堅毅的下頜棱角分明、線條流暢,即便從這個角度來看依舊無可挑剔,是極為英氣卻不失幹淨的長相。
除了他,褚沅瑾再找不出第二張這般合她心意的臉。
許是注意到她的視線,男人微低下頭來看她,褚沅瑾便笑眼彎彎,一臉狡黠,“哥哥帶我去你寢房,不太好吧?”
登時便察覺到攥著她的大掌緊了緊,幾乎要與她骨血相融。
輕蹙起眉頭“嘶”了聲,褚沅瑾抱怨道:“已經夠緊了,你怎不知道滿足?”
男人怔了一瞬,麵上表情依舊平靜無波,可褚沅瑾分明看到他耳根躥上了一抹紅。
無言了半晌才將視線從她恢複了鮮妍的紅唇上移去,啞著嗓子低聲道:“別叫那個。”
“哪個?”褚沅瑾笑出兩顆明媚的小虎牙,丟開與他十指相扣的手踮起腳尖去一下一下輕點他下巴。
“說呀。”她不依不饒地傾身問他,幾乎要貼在他身上。
一身官袍長身而立的男人難得的顯出了絲局促,便是如何都吐不出那兩個字。
太嬌了。
見他這般反應女子笑容依舊不減,打趣他道:“你不是喜歡人叫你哥哥?”
沈長空眸色暗了暗,很快便隱去。
他是喜歡,可時候不對。
垂首看著麵前巧笑嫣然的女子,又想起那回被她碰到旁人這般喊他,沈長空空蕩的胸腔仿佛被塞上一團軟軟的棉絮,巨大的滿足感瞬時包裹了他。
第二次了。
她為他吃醋,已是第二次了。
他破天荒地斂了斂眉目,解釋道:“不是……不是臣讓她叫的。”
褚沅瑾“唔”了一聲,並不在意他收之於口的自稱,“那我們子欽的魅力還真是大呢,一個兩個的都喜歡你,不愧是本公主看上的人。”
她說,我們子欽。
沈長空心髒不可避免地為這幾個親昵的字眼而重重顫了一下,與此同時,一張尚未完全長開卻總是故作桀驁的少年臉陡然躍入腦海,沈長空這才清醒了些許。
從前每每同他提及那個小乞丐,褚沅瑾總是會說,我們阿淵。
“我們阿淵昨日救了隻小犬。”
“我們阿淵好像有點想爹娘了,我分個月餅給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