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1 / 3)

第五章

一個人如果習慣了照顧另一個人,就會對被她照顧的人也產生依戀。女人在失去了姐姐後的很長時間都魂不守舍,心裏總是若有所失感覺空蕩蕩的。她天天像祥林嫂一樣念叨的緣失去了支撐的對象,而那緣卻還刻在她的心裏。日子還是如白駒過隙,轉眼孩子們上初中了,中學沒有太多陸路,劃船到沱江下遊走幾分鍾就到了,女人搖了一輩子櫓,隻是現在要習慣一個人搖了。岸邊的大媽看見她了,老遠就吆喝著,說大妹子,你苦了這麼多年了,就沒想到再給自己找個男人啊,也給孩子們找個爸啊!女人笑著搖搖頭,說大嬸,煩你操心了,最苦的日子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孩子們慢慢都大了,我也沒那心思去鬧騰了,再說我都這大把年紀了,那不是拖累別人嗎?我也怕委屈了孩子啊!那大媽說女人的日子難熬啊,娃們上學去了,你一個人在家不寂寞嗎?說來說去你還是怕找的男人對娃們不好啊!女人輕歎一聲,說慣了,什麼事慣了就好,慣了就是一輩子,縫縫補補、穿針引線的,那日子啊也就打發了,閑的時候看看天上的人,娃們回家了就跟他們嘮嘮,挺好的!那大媽憐憫的看著她,說什麼好啊!不是我說,我們村最累最苦的人就是你了,一個女人伺候完一個病秧子又要拉扯兩個孩子,你怎麼就不為自己想想啊,這年頭人太善良了注定是要吃虧的,娃們長大了要孝順還好,要萬一不孝順你可怎麼辦啊?女人依舊風輕雲淡的一笑,說那就看我以後的命了,人的造化是天定的。這時,欣怡插過了嘴,說我們長大了一定會孝順媽的!那大媽一笑,果然是伶牙俐齒的乖巧孩子啊!船所過之處依然劃出水痕,女人想起了姐姐,邊搖櫓也邊亮開嗓子唱起來:

“一江那個湘水呦,清又清咧,江邊的姑娘呦,美煞個人咧。我在江頭搖櫓哦,盼郎歸……”兩個孩子聽著歌,女孩對男孩擠了一下眼,兩人就非常有默契的奪過女人手裏的槳,說媽媽,你好好唱歌吧,這歌真好聽!我們倆都大了,搖得動櫓!兩人於是吃力的晃著櫓,船卻紋絲不動。女人接過櫓笑了笑,說你們還小,等你們長大了,媽媽就坐在船尾,看你們倆唱歌給媽媽聽,那時候我就把櫓給你們搖,讓你們帶著媽媽遊遍這湘水,這沱江的水多清澈啊!女人感歎著,抬頭看那看了無數遍的天空,清淺的笑容蕩漾在臉上,似乎對那幸福的畫麵充滿了無盡的遐想。欣怡說我們現在都已經大了,我現在炒的菜,媽媽你說是不是越來越好吃了?還有我種的茄子、青椒全都長得好好啊!媽媽,以後那些活你就交給我吧,我能幹好的!女人一皺眉,說你操那些個閑心幹什麼,我現在還能動,你好好搞你的學習我就最高興了!欣怡說學習方麵我可是永遠趕不上哥哥的,我們家出一個像哥哥那樣會讀書的,年年都是年級第一,這還不夠嗎?我就幫媽媽幹家務,這不好嗎?她頓了頓,又心疼的摸了摸女人頭上的一撮白頭發,說媽,你看你太操勞了,這麼快就有這麼多白頭發了。女人停下來,把櫓放在船上,讓船順水而下,她拉著欣怡的手,說孩子,你不用擔心我,哪個女人老了不得有白頭發啊!又扭頭看看子恒,子恒一直沉默不語,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憶,女人說子恒,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怎麼一直不說話?好半天子恒才鄭重其事的像是陳諾什麼似的,說我在想我一定要好好讀書,長大了一定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女人動情的抱著他,說傻孩子,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有這個心就夠了,媽就已經很開心了。船到了目的地,女人把船固定好,扶孩子們下船,叮囑他們要聽老師的話,要好好聽講,不要和同學鬧別扭,然後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什麼也看不見才轉到岸邊,再等等看看有沒有人要過江。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看著沱江水,擺著渡,縫著孩子的衣服,洗著別人家的衣服,做著旅遊時賣的一些小工藝品,女人的手上起滿了老繭,頭上白頭發日益增多,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孩子們的確是大了,也高了。

高三那一年的某一天,欣怡照樣早早的回家了,喂了豬和雞,又到山上打了一擔子豬草回來,她的肩上因為過早的做了過多體力活而淤了一層青。回到家裏,女人叫住了她,說欣怡,你過來坐這裏,媽有事跟你說。女人鄭重其事的表情讓她心裏感到莫名的恐慌,她說媽,什麼事?女人看了看四周,說我回來就沒見子恒,他去哪裏了?欣怡說他還在學校給別的同學補習呢!女人說欣怡,你們馬上高中就要畢業了,這些年媽也沒能攢下什麼錢,大學的學費媽就是賣血也供不起你們兩個人,媽想如果讓你不念了,你會不會怪媽媽?欣怡愣了好久好久,不知道說什麼,她想幫媽媽幹活減輕媽媽的負擔,可是讀書也是她生活的重中之重,她喜歡讀書,喜歡和同學們在一起學習和玩耍的那個氣氛,一旦完全脫離那個氛圍,她覺得是件恐怖的事,甚至是件讓人失魂落魄的事。她半天沒有說話,腦子裏在飛快運轉,哥哥學習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家裏的情況擺在那裏,連湊哥哥的學費恐怕都難,而且女孩子念那麼多書幹什麼,古人不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嗎?再說就算上了大學那就得遠離母親,讓年邁的母親一個人獨守空房的熬苦日子,她又怎麼忍得下心呢!她左思右想,最終捏緊了拳頭,說好,媽,我輟學,這樣最好!女人什麼也說不下去了,隻是緊緊的緊緊的摟住她……

晚上,女人把子恒和欣怡叫到一處,她一口氣灌下了一整杯水,說子恒、欣怡,你們現在都大了,媽卻老了,是媽無能,沒辦法供兩個孩子上學,你們馬上高中都要畢業了,現在一切看天意吧。來,你們一人抽一支,看讓誰去念大學。女人說著拿出兩支竹簽,看了一眼子恒,說子恒,你先來。子恒愣愣的眨了一眼,他知道這支簽也許決定了他一輩子的命運,這些年日子太苦了,苦得都快活不下去了,他深刻體驗到貧窮能把整個人掏空,而要改變家裏那種困難的生活,隻有自己努力考出去,用知識改變命運,所以他一直拚了命的學習,即使成績比第二名高出很多,他也覺得理所當然,沒有資格驕傲。然而現在他的希望和命運隻在一支簽上,他想跟女人說媽媽,讓我繼續念吧,我一定努力學習改變家裏的處境,可是他張不開嘴,他知道這個媽媽不是他親媽媽,隻是姨,他知道媽和姨的區別,而女人甚至連他的親姨都不是,這些他都知道。而且,即便是親媽媽,他有什麼權利剝奪妹妹讀書的資格?村裏的苦孩子誰不願意和同齡人一起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師裏學習呢?而又有誰願意年紀輕輕的就一天到晚被瑣碎繁重而枯燥單調的家務纏身呢?

他讓自己不再多想,抽中不抽中似乎已經不重要了,他順手拿起一支簽,拿起來一看,簽上赫然寫著‘上’,女人接過簽,說欣怡,你不用抽了,老天爺的意思是這大學由你哥上。欣怡低著頭輕聲說媽,我知道了。女人又注視了一下子恒的臉,說子恒,你要好好念書,不要辜負了媽媽啊。子恒自己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悲傷,隻是咬了一下嘴唇說媽,我知道,那我看書去了。女人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她低頭看了一下另外那支簽,那上麵也赫然寫著‘上’……

第六章

高中生活快結束了,這也就意味著欣怡的讀書生涯完結了。當媽媽出去擺渡、哥哥出去補習的時候,她一個人麵對自己在靜靜的角落裏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她曾經無數次幻想自己在大學課堂裏正襟危坐著聽課,她曾經無數次分析過自己最向往的和最適合自己的學校,她曾經想象在學校的走廊裏散步、在柳蔭下和媽媽談心……現在,她清晰的意識到這一切真正成為永久的幻想和想象了,一切都結束了,高中生活的結束意味著哥哥大學生涯就要開始了,她知道她該果斷的結束自己的眼淚了。子恒也很爭氣,考上了北師大,這在村子裏是天大的喜事,村裏能出一個大學生,而且是一類重點大學的大學生,這太不簡單了。村民們逢著女人就誇讚,說聽說你們家子恒上了什麼北京什麼大學,女人雖然表情很淡定可是依然掩飾不住笑意,她說哦,是北京師範大學,村民們說不得了啊,聽說還是市裏的最高分呢,我可是瞅準了,這孩子肯定是有出息的,將來是做大事賺大錢的主兒,你可別看他平時悶聲悶氣、一聲不響的,這娃子心裏呀可是有底!女人依然淡淡的笑著,她的臉上似乎有一種歲月積澱的寵辱不驚的神態,就在子恒興衝衝跑回家告訴她自己的成績時,她依然是那種不張揚的喜悅,說哦,你考上了那個學校啊,挺好的!還要繼續在那裏深造,可不要驕傲啊!這句話給興頭上的子恒潑了一盆冷水,也給他敲了一個警鍾:他的機會是女人舍棄了自己女兒的前途換來的,所以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別人能輕易享有的驕傲對於他是一種奢侈,更是一種警告!子恒有點僵硬的收住了笑,同時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幹一番大事業出來才能有臉活著,一定要賺大錢讓媽過上最好的日子才對得起這份恩情。

女人還是雲淡風輕的一笑,說也不指著他賺什麼大錢,隻要平平安安的沒病沒災就好了。村民們說你肯定是想讓他過上安穩日子啊,可他是怎麼想的,但凡是有心的,不得想著怎麼報答你,讓你能天天吃上大魚大肉啊?這些年你這麼苦,他心裏又不是沒有數的傻子!女人說都是自己的孩子,還指望什麼報答,隻要他們過得好就行了唄!村民們說這下好了,你就看著吧,你的苦日子就快熬到頭了,他現在考出去了,幾年後衣錦榮歸你就有的福享囉!女人搖著櫓,抬頭看了看天,表情之安詳之滿足像是給天上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似的。村民們又說可是那樣的大學學費不低吧,這學費你可怎麼湊啊!女人心裏也是在憂慮這事,表麵上卻笑著說沒事,這幾年我攢了些錢的。村民們將信將疑,說要有難處一定要跟我們講啊,別總是一個人扛著,你一個女人能扛多少事啊!女人笑的時候嘴角和眉角就自然上彎,雖然她的臉因為過分勞累而顯得憔悴,皺紋不自覺爬上了她的額頭和眼周,頭發也開始大把大把的變白,可是這樣的笑依然美麗得讓人動容!女人說好,這些年多虧了你們的幫助啊!她心裏對村民們是又感激又愧疚的,這些年借錢還錢又借又還的折騰了二次,第一次是子恒他親媽將死之前,可以說是全村總動員的借錢,第二次是初二時子恒發高燒久久不退,她借了村民的錢去大醫院陪著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院才好的。現在,雖然她都還清了,雖然村民們依然對她百般信任,雖然她的確非常非常需要錢,但是她已經不好意思再開口了,再說現在又不是性命攸關的時候,她相信自己能挺過去,她心裏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