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次年的秋天較以前格外冷一些，窗外寒風瑟瑟、黃葉飄揚。女人的咳嗽病像是更嚴重了，痰中帶血，她常常要趁妹妹不在的時候洗幾次手巾才能瞞著自己的病情，後來起不來身了，手帕子染了一層又一層的血，被子的一角很快也染上了血。這天好容易出了太陽，妹妹說姐，我給你把被子洗洗吧，這段時間天氣一直不好，今天天公作美了，來，我扶你起來。姐姐忙往裏滾動了一下身子，遮住那有血漬的被角，說不用了，我才洗過的，幹淨著呢。妹妹不相信，猶疑的說不會吧，這都幾個月了，我怎麼沒看見你晾的被子？姐姐說我騙你幹什麼，你出去忙去了，被子幹了我就收了唄。妹妹說姐，我扶你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好，咱們出去好好活動活動筋骨。姐姐滿副困頓的樣子，說你帶孩子們去吧，我有點困，想再睡一會兒。妹妹看了一眼姐姐，說姐，你的病是不是加重了？我看你氣色不太好，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姐姐的臉色的確不好，慘白慘白的沒有一絲紅潤。妹妹又說姐，等十一旅遊一過，我就帶你到大醫院去看看，村裏的醫生都是草菅人命的東西，開了這麼多年藥也不見好轉，一定要想辦法到大醫院去好好瞧瞧。姐姐歎口氣，說我可不跟你一塊瞎折騰，昨天……子恒起了幾次夜搞得我也一宿沒睡，我好好睡一覺就好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妹妹說好吧，姐，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把那些繡樣賣了。
中午，孩子們放學回來了，天氣跟小孩的臉似的，上午還好好的，下午竟陰了下來，像是要下雨。妹妹炒菜的時候感覺眼皮老在跳，眼皮的跳也帶動了心跳的加快，拿鏟的手竟感覺也沒有以前活絡了。突然，子恒衝進來，哭著嚷慧姨，你快去看看我媽啊，她……她吐血了。妹妹嚇得丟了鍋鏟，慌跟子恒來到了女人床前。女人看見妹妹，虛弱的笑著，氣若遊絲的說妹啊，這麼多年姐對不起你，苦了你了！妹妹愣愣的看著床下的一窩血，呆呆的問為什麼要瞞著我？你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的活著，用你的下半輩子來彌補我不就行了！女人緩緩睜開眼，說姐姐怕是要讓你……失望了。妹妹生氣的哭了起來，說姐姐你少胡謅，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你一定會挺過來的。姐姐的眼淚似乎都顯得虛弱了，說對不起了，子恒要……托付給妹妹了，你幫我看著這……這兩個孩子結婚，下輩子……下輩子我再報答你的恩情，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妹妹淚眼模糊的坐在姐姐床邊，雙手握著姐姐的手，她心裏的恐懼無以形容，她甚至能感覺到那隻手的溫度在慢慢變涼、變涼，她於是更緊的握著她的手，希望能把自己的溫度傳給她，把自己的力量傳給她，可是她知道表麵上她絕對不能恐慌，她得堅定，她說姐，我不能接受你的請求，我養不了子恒，你說過的我們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你自己的兒子你活著自己養。說到這裏，她終於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這麼多年來，再累再苦她都不曾哭過，眼淚對於她來說是很金貴的東西，是不會輕易掉一滴的。她猛地抹了一把淚，狠狠的說姐，你自己兒子的婚禮你得參加啊，我一個人辦不了，所以不能幫你看著。如果你死了，我不會養子恒的，理都不理他，所以你一定要努力讓自己活著啊……姐姐的手在她的手裏微微動了一下，說傻妹妹，我……還不了解你，隻是我的身體我知道，已經不是……不是靠你的激將法和我的……意誌力可以……維係的了。妹妹定了定神，說你知道什麼，人的求生本能是很大的，你看看子恒、看看我們，你忍心離開嗎？姐姐的眼裏不停的閃著淚花，她憐憫而愧疚的看著子恒，說子恒，媽跟你說個事，以後媽……不在你身邊，你要把慧姨……當成……當成你的親媽，現在你……當著我的麵叫她……一聲媽。子恒隻顧著哭卻怎麼也張不開嘴，姐姐催促著快啊，快叫！子恒才愣愣的轉過頭看著她像媽媽一樣的慧姨，半晌才帶著哭腔訥訥的叫了聲‘媽’，妹妹卻並不理會，說好，你的身體你知道，我一定要讓你知道這個世界是有奇跡的！她對著欣怡喊快把你身上的錢拿出來，欣怡委屈的說媽，我身上沒有一分錢，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著急得失去理智了，女兒長這麼大她的確沒有給過一分錢，她來不及思索又忙跑回去毫不猶豫的把錢罐摔到地上，然後蹲身撿起地上散落的錢，她數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一百三十塊三元四角五分，是本來打算給兩個孩子買衣服的錢卻連去大城市的來回車費都不夠。她把錢小心的包在一個手絹裏，回到姐姐床邊，她看見那張憔悴得像紙一樣的臉，姐姐太虛弱了，她輕輕的將她額前的頭發拂過耳際。姐姐支撐著說妹妹，你別傷心了，我了解你的一切……妹妹狠狠的說姐，你不了解，你等著我！說完，她拿過子恒的紙筆，掀了桌布，頭也不回的跑出去了，窗外一聲悶雷，豆大的雨下來了，打在她脆弱卻又堅強的身上。她顧不上這一切，她敲響了鄰居們的門，連求帶跪的說求求你們，救救我姐，她……她快不行了，我要治好她，求求你們借我點錢吧，我一有錢一定還給你們！她一家一家的敲門，一家一家的下跪，一家一家的記賬，十元二十元，哪怕是幾角幾分她也絲毫不拉的記在本子上。
那些借錢給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很長時間沒有償還能力的，有的是可憐她，多半是被她善良的舉止感動，村裏人都知道她是最不願意麻煩別人，更不願意屈尊求人的，哪怕是自己形如枯槁了也決不肯給人下跪的。今天，為了一個‘外人’，一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人，一個對自己也並非有天大恩情的人下跪，為了挽救她的生命給人下跪。這樣一種大愛讓每個人感動著，也震顫著每個人的靈魂，世界上怎樣偉大的友誼能有這麼平實而又讓人動容！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裏，這樣美麗的感情讓人覺得不敢相信，但當它真真切切在人們麵前演繹的時候，隻要是個有心的人都不會毫無感覺。大家都扶起她，流著淚說好孩子，快起來，這些年苦了你了，瞧你衣服都濕透了，快進來換換。她把錢放進桌布裏，把借錢的賬記好，鞠著躬說不了，我時間緊，謝謝你們，我有錢一定還給你們！
女人在家裏虛弱的呼吸著，她疼惜的看著兩個孩子，說子恒，剛才慧姨是為了讓我活著才……才說那些絕情話的，她……對你會比親媽媽……還親的，你看，這麼多年媽媽拖著病懨懨的身體，要不是……要不是……你慧姨照顧，咳……咳咳，媽早就見……你爸去了。現在真的要死了，真好！不是……累贅了，她閉了閉眼，歎了聲真好啊!說著說著她感覺一陣氣悶，便停了停。子恒蹲下身來撫mo著媽媽的胸口，欣怡端來一杯水，說蘭姨，你休息一下，不要說那麼多話。女人看著她，眼淚就不由得順著鼻翼往下流，她撐著說不，讓我說，以後想說都……說不成了。她又緩緩的轉向子恒，說伢子，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順慧姨，要好好……愛欣怡，他們的恩情就是……天上人間的報也……報不完啊，我到了天上會好好……照顧那兩個男人，你在地上也要好好對待這兩個女人，我在天上看著你們，祝福……你們。我看著……子恒哭著說媽，我知道了，你快休息快別說了。女人像是支出了最後一口氣，舉起右手，艱難的扯著嗓子喊：“我看著……妹妹啊……”
妹妹奔跑的腳步剛踏上門檻，聽見了姐姐的呼喚，她看見姐姐舉起的手，兜著錢的桌布一下子失去了支撐的力道，紙幣、硬幣散了一地……她來不及撿了，一下子奔到姐姐的床邊，這才意識到姐姐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了，她瘋狂的叫了一聲‘姐’，還沒來得及握住姐姐舉起的手，那手很快就順其自然的垂了下去。姐姐安詳的閉上了眼，嘴角帶著笑……
“姐！”
“媽！”
“蘭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