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什麼文化,總覺得配不上身邊這位為他拋棄家庭和更好前程的女子。他自卑而又對有文化的人有種莫名的虔誠。他給她買鋼琴,每天親自擦一遍,可當她試著教他的時候,他卻連連擺手,這是高級人才能彈的,我不行不行,以後留著教我女兒。
他總是帶著仰望的方式在愛著她,無論他是窮困潦倒還是腰纏萬貫。他把她當成女神一般的存在,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就好像她還是當初那個帶著點清冷又高貴的氣質少女特地走過來對他說,“要不我幫你洗衣服吧?”他為了這句話,哪怕是付出生命。
他這一路吃過很多苦也吃過虧走過彎路,可直到洪水吹走了他的一切,為此還背上上千萬的債務。他是不怕的,大不了從頭再來,他本來就一無所有。可是,他不能,不能讓她和女兒吃苦,他不能想象當他被打回原地,她還要跟著他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情景。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用這麼懦弱和不負責任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僅僅隻是他相信一條再樸素不過的真理,禍不及妻兒。他自以為安排好了後事,留下了足夠多的錢和房子。臨走的那一天,他給她喝了一杯牛奶,牛奶裏放了安定,他甚至都沒有留下一封遺書。
這是他的愛情,帶著不容商量的決絕,他不是不相信她,隻是不忍心而已。如果他知道死後的事情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樣,他會不會後悔當初太過倉促的安排?
其實在那一刻,她就已經不想活了吧?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此後的日子,十幾年光陰,她像個鬱鬱寡歡的老人,形如枯槁,眉目空洞。直到這最後的時光來臨,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日子。他在,她也在,她日複一日的咀嚼著這些時光,像咀嚼著一個冗長而不會驚醒的夢。她喃喃地叫著他的名字,她沒有眼淚,可是又覺得驚恐,那些皺紋,那些被病魔摧殘後的麵容,你,還會不會認出我?
霍別然接到電話趕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簡寧趴在床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可臉上全是淚痕,而旁邊插著的心電圖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
“寧寧,寧寧……”他把她摟在懷裏,像是嗬護著易碎的瓷器。
她重新睜開眼,像是做了一個很冗長的夢,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看著病床上的媽媽,呆立在那,之後,她俯下身,抱著那消瘦驚人漸漸冰冷的身體,許久許久,她才發出一聲壓抑的哭嚎“媽……”
那天是5月13日,距離確診過去了兩個月零十五天,距離搬回過去的家過了整整兩個月。
落葬的那一天,是一個晴天。
簡寧給她爸媽買了一個合墓,四周都是鬆柏林,墓碑上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她撫摸著那墓碑,那渾渾噩噩的幾天她甚至都已經以為自己麻木到失去痛感了,可是當手指撫上那冰冷的石碑,指間傳來凹凸不平的的觸感,她閉著眼想到,從今往後,她真的成了孤兒了。
這是一個冷清到讓人覺得寒冷的葬禮,去的人隻有霍別然一家人,他媽哭得比其他人都慘,這年歲的人總有點物傷同類的傷感,“我說簡寧她媽啊,你就安安心心地跟著簡建國在下麵好好過日子,寧寧是個好閨女,你放心我會把她當親閨女養的。”這場景真不能容人往深了想,一想都覺得傷筋動骨的疼,霍別然他爸這輩子就算讀了再多古書看慣了人世浮沉,可還是被逼出了老淚,這世間的事就是如此,成王敗寇,當年的簡建國風頭無兩,前去央求著辦事的車能從巷子裏麵一直停到外麵那條街。可那有怎樣?人們隻記得這激蕩三十年裏成就的英雄,可是更多的人折戟沉沙,縱然有人誠心記錄,也不過隻是廖廖數筆一句帶過,可那卻是鮮活的和著血與淚的人生。他出身書香門第,家學淵源,縱然同處一個時代,可畢竟身份階層都有所不同。後來在這位子上,見過的聽過的一夜暴富的傳奇又不單單隻是簡家這一出。正是因為目睹過著時代變化更迭,人心沉浮,才會覺得簡家的故事可敬又可悲,可憐又可歎。
霍別然衝著墓碑默不作聲地磕了三個響頭。他什麼也沒說,但每一次磕地的聲響都像是一句擲地有聲的誓言。
這幾天,忙著開死亡證明,火花,安葬,甚至與陵墓圓交涉,這些瑣碎的事情都是霍別然在操持。簡寧還不覺得什麼,但這些細節都一一看在霍別然父母眼底。很多事情或許真的不需要再多說,你是否用了心,這用心又有幾分真幾分假,身邊的人自然會看得出來,更何況還是自己的父母。隻是自那之後,霍別然他媽就再也沒勸過他。
再多反對的理由都在這樣那樣的事實麵前不堪一擊。
就在霍別然忙著在濱江西市兩頭忙,整個重心都放在簡寧身上的時候,在西市的杜益民迎來了他人生最慘痛的一次打擊。
就在他跟簡寧辦理了離婚手續之後,對鄧嘉爸爸的攻心也取得了不錯的進展,這位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官場老油子雖然麵上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但是還是給他露了口風,“小杜,之前你怎麼樣我們就不再提了,以後呢,跟嘉嘉好好相處,你年前遞上來的競聘申請我也看了,年輕人有上進心是好事,但太過好高騖遠可要不得。等到組織最後定了,你在新地方可得好好幹。”
杜益民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有種柳暗花明的感覺,前段時間覺得自己黴透了,離婚醜聞,又被老婆打破了頭,搞得灰頭土臉,沒想到這剛把婚一離,好事就跟從天上掉下了一樣,他都興奮地快跪在鄧樸陽麵前叫一聲,哎喲,你可真是我親親老丈人啊。
那幾天杜益民可真是有點容光煥發的味道了,先是帶著鄧嘉去見了他媽,他媽哪知道走了一個縣城來的媳婦,結果新媳婦不僅年輕,人還是高官的獨生閨女兒,她笑得快合不攏嘴,一口一句嘉嘉的叫著,還狠了狠心買了一套據說時下年輕人最喜歡的卡地亞的項鏈當成了見麵禮。鄧嘉早就見慣了這些,怎麼會知道當年簡寧跟杜益民結婚的時候連銀鐲子都沒見著一個,撩了撩那鏈子,“你媽還真夠時髦的,我還以為她要送給我黃金的呢。不是說老輩人都喜歡金首飾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