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魔王的口音一點都沒有變,聽上去還是一口南京腔。蠻好聽的。端方對著混世魔王瞅了半天,總覺得他的臉上有哪裏不對。到底看出來了,是嘴巴。他的嘴角對稱地鼓出來一塊,想來是繭子,一天到晚讓口琴磨的。端方和混世魔王就那麼坐著,想說點什麼,可是也說不出什麼來。大倉庫裏靜悄悄的,在炎熱的中午反而像深夜,是陽光燦爛的下半夜,靜得像一個夢。牆角慢慢爬出來幾隻老鼠,它們賊頭賊腦,到處嗅,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裏都包含了前進與逃跑的雙重預備。端方和混世魔王麵帶微笑,望著地上的老鼠,像看電影。老鼠們
三五成群,膽子越來越大,都走到端方的腳趾邊上來了,尖細的鼻頭還對著端方的臭腳丫嗅了幾下,十分地失望。端方惡作劇了,突然學了一聲貓叫。老鼠們都“彈”了起來,在倉庫裏亂竄,最後,卻又像子彈那樣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牆角的洞穴。電影散場了。正午的時光夜深人靜。
動靜來了。透過大倉庫的門,端方看見大太陽下麵晃來了五六個身影,十分地耀眼。是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佩全是他們的老大,這一點從他們走路的樣子和次序上就可以看出來了。同樣還可以看出來的還有一點,大路和國樂是佩全最得力的幹將,屬於出生入死的角色。說起佩全,那可是太著名了,端方一來到王家莊就聽說了這個偉大的祖宗。他有一個光輝的事跡,聽說,那還是佩全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王家莊召開批鬥會,牛鬼蛇神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站了長長的一溜子。顧先生也夾在裏頭。顧先生是誰呢?一個下放的右派,所以不姓王,那會兒在學校裏頭代課。批鬥會開得好好的,大夥兒正高呼著口號,佩全一個人悄悄走上了主席台。小東西撲到顧先生的麵前,拔出菜刀,對著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子。顧先生腦袋上的血不是流出來的,而是噴了出去。顧先生眼睛眨巴了幾下,一頭栽下了主席台。要不是佩全的力氣小,顧先生的腦袋起碼要被他削掉大半個。為了什麼?就因為顧先生在課堂上得罪他了。山呼海嘯的批鬥會被佩全的這一刀砍得死氣沉沉,一點聲音都沒有。顧先生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死活不肯到學校裏去,直到今天還在王家莊放鴨子。偶爾遇上佩全,顧先生都要低下腦袋,蛇一樣繞開去。佩全的那一刀給王家莊留下了心驚肉跳的記憶,所有的人都怕了他。村子裏的老人們懷著無限遺憾的口氣歎息說,佩全生錯了時候,要是早生三十年,佩全絕對是一個抗日的英雄,是狼牙山上的六壯士。家長們一再關照自己的孩子,對佩全一定要好一點,對佩全不好那就不好了。事實也正是這樣,誰要是得罪了佩全,那就不隻是得罪了佩全,而是得罪了大路、國樂,某種意義上說,得罪了整個王家莊。用不著佩全出麵,你家的雞就會飛,你家的狗就會跳。端方當年不是沒有巴結過佩全,巴結過的,巴結不上。原因也不複雜,端方不姓王。不姓王是不可以的。佩全發話了,“除非你跟我姓。”所以端方一直躲著他。遊離在王家莊的外麵。骨子裏是怕。佩全進門了,大路和國樂進門了,紅旗他們進門了。每個人都光著背脊,光著膀子,肩膀上掛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比較下來紅旗反倒特別了,他沒有打赤膊,周周正正地穿著一件襯衫,兩邊的肩膀上對稱地扛著兩塊補丁,針腳卻相當地整齊,相當地細密,一看就知道他的母親孔素貞是個講究的人。紅旗穿著襯衣,舉止裏自然就少了一分剽悍。雖說他在這一夥人裏頭年紀最大,可一眼就看出來了,紅旗什麼也不是,隻是一個小跟班,屬於嘍羅的角色。他們走進了大倉庫,卻堵在門口,隻有佩全一個人走到了端方的跟前。佩全用他的腳尖捅了捅端方的屁股,端方仰起頭,望著佩全的臉。佩全說:“聽說你有力氣啊?”端方不停地眨巴眼睛,回過頭來看了國樂一眼,想起來了。昨天下午閑得無聊,在剃頭店裏頭和國樂扳了一回手腕。這也是鄉下的年輕人常玩的遊戲。國樂輸了,沒想到佩全卻當了真。
端方說:“哪兒,是國樂讓我呢。”
紅旗走進裏屋,拿了一張凳子,放在了佩全的身邊。佩全蹲下來,什麼也不說,把他的胳膊架在了凳子上。他要扳手腕。
端方笑笑,說:“算了,這麼大熱的天。”
佩全卻不想“算了”,他的胳膊就那麼架著,在等。這時候紅旗從佩全的肩膀上取下濕毛巾,疊起來,墊在了佩全的胳膊底下。端方想走,回過頭來看了看門口,知道走不掉的。操他奶奶的,沒想到扳了一回手腕還扳出了這樣的麻煩。端方不想惹麻煩,想服個軟。端方是知道的,佩全這個人其實沒別的,就喜歡別人服軟,你服了,就太平了。端方看了紅旗一眼,又看了大路一眼,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端方剛想說些什麼,國樂卻笑了。還不好好地笑,就在嘴角那兒。端方不喜歡這樣的笑,轉過身,伸出胳膊,交上手了。佩全的確有力氣,搶得又快,一下子占了上風。可端方穩住了。這一穩端方的信心上來了,他知道佩全使出了全力,心裏頭反而有了底。他已經稱出佩全的斤兩了。端方吸了一口氣,重新把胳膊拉回到正中央的位置。兩個人的胳膊保持在起始的位置,就那麼僵著。端方想,將來要是有什麼好歹,至少在力氣上不會吃他的虧。兩個人強了一兩分鍾的功夫。端方的臉上很漲,而佩全的臉已經紫了。端方知道,隻要再使一把力氣,就一定能把佩全摁下去。一定的。端方沒有。端方要的就是這樣。沒想到佩全在這個時候卻使起了損招,他把他的指甲摳到端方的肉裏去了。端方的血出來了,紅紅的,在往下淌。端方望著自己的血,心裏頭樂了。用揚眉吐氣去形容都不為過。一個人想起來使損招,原因隻有一個,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心氣上就輸了。端方把佩全的手握得格外地緊,不撒手。他要讓佩全先放棄。他不放棄,端方就陪他,一直陪到第二天的天亮。血還在流,順著端方的胳膊,一直流到了板凳上。最後還是混世魔王說話了,混世魔王說:“算啦。算啦。一比一。算啦!”佩全鬆開了,端方也鬆開了。兩個人的手上全是對方的手印。佩全說:“你還可以。”是在誇端方了。端方笑笑,不語。抬起胳膊,送到嘴邊去,伸出舌頭把手背上的血舔幹淨。
緊張化開了,接下來就有了熱鬧。他們開始東扯西拉。七嘴八舌之後,話題慢慢扯到了吃。這是必然的。主題終於出現了,話題終於集中起來了。這就是民主集中製的好處。民主集中製有一個十分天然的次序,先民主,然後再集中。而集中起來的就不單單是話題,還包括說話的人,也就是把一個話題集中在某一個人的嘴上。現在,端方和佩全他們都安靜下來了,隻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人在說。他不再是閑聊,而成了關於“吃”的回顧與展望,類似於形勢報告。混世魔王在作報告。空蕩蕩的倉庫裏有了特殊的氣氛。惟一缺少的隻是麥克風的
回聲。混世魔王的報告著重論述了南京的冰棒。冰棒共有四種,淺綠色的,是香蕉口味,橘紅色當然是橘子口味了,咖啡色的呢,卻不是咖啡的口味,而是赤豆。它們四分錢一根,雖說比五分錢一根的奶油冰棒還便宜一分錢,口味卻不差,也許還要好,一口下去嘴巴裏立即就是天寒地凍,能嚇舌頭一大跳。
嚴格地說來,混世魔王的報告並不是回顧過去與展望未來。作為一個南京人,他實在也沒有吃過什麼,無非就是冰棒,再不就是臭豆腐。臭豆腐有什麼好回顧的呢?沒有什麼展望的潛力。但是,這不要緊。說穿了,回顧過去和展望未來就是編故事,他考驗的不是你的經驗,而是你的想像力,還有膽量。越是有想像力,越是有膽量,故事就越是精彩、神奇。有時候,越是無中生有,越是接近虛無,故事才越是有意義,同時,才越是真實。神奇與虛無意味著過去的輝煌,同時也意味著未來更加引人入勝。說的人解饞,聽的人更解饞。這是雙向的滋補,是共同的願望。混世魔王一邊咽,一邊說。端方他們一邊咽,一邊聽。吃,是多麼的美好,多麼令人憧憬,多麼可望而不可及。真正迷人的恰恰是可望而不可及,甚至是不可望又不可及。還有什麼比吃不到的滋味更好吃、更解饞的呢。這正好印證了王家莊的一句老話:“龍肉最鮮,唐僧肉最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