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一聲震天響。最後一個下午,趙潔居然把她的筆記本遞到端方的麵前來了,就在學校的黑板報的旁邊。端方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近乎癡呆了。趙潔的這一頭卻落落大方。端方的心思她當然知道,一個女孩子家,再笨,對小夥子的目光都有足夠的演算能力,更何況趙潔根本也不笨。趙潔一路走到端方的跟前,連臉上的笑容都預備好了,說:“老同學,我等著你呢。”端方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愣了半天,明白了趙潔的意圖,接過筆,對著筆尖哈了一口,在手掌心上試了試筆,很流暢。但是端方的流暢到此為止。他的腦子被什麼東西堵死了,不知道該寫什麼。筆還沒有動,心裏頭早有了千言萬語。說千言萬語並不確切,最恰當的狀況應該叫千頭萬緒。端方寫了一個“趙潔”,寫得太工整,呆頭呆腦,不好,撕了,重新寫了一遍,過於潦草,更不好,又撕了。端方的字是端方最為驕傲的地方,曆來拿得出手。端方正要寫第三遍,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撕掉的那兩頁剛好連著校長和主任的題字。這邊撕了,那一邊自然要脫落下來。趙潔看著地上的兩頁紙,很有涵養地說:“沒事。”心裏已經不高興了。端方看在眼裏,側過臉,鼻尖正對著牆報上一幅巨大的標語。標語是黑色的,上麵用巨大的刷子寫了六個黑體的大字:“翻案不得人心”,後麵是三個巨大的驚歎號。那是清明節之後毛澤東主席批判鄧小平的時候所說的話。端方看見三個驚歎號變成了三把鋤頭,砸向了自己。咚!咚!咚!剛剛出現的一點點小小的希望就這麼被砸碎了。他把筆記本還給趙潔,痛心疾首。說:“我一輩子對不起你。”。驢頭不對馬嘴了。
事實上,端方給趙潔的畢業留言其實並沒有完成,趙潔沒有再提,端方自然不好再說什麼。就這麼畢業了。實在是遺憾了。直到返回到王家莊,端方一直都在想,如果不是撕了兩頁,端方會在“趙潔”的下麵寫什麼呢?端方想不出。這是最叫端方傷懷的地方。端方的心思實在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但是,再說不清楚,在她的筆記本上留下一絲一縷的痕跡也好哇。哪怕就留下一個簽名,好歹是個想頭,回首往事的時候也有個落腳的地方。端方沒有。這個機會永遠也不會有了。這麼一想端方不隻是對不起趙潔,在自己的這一邊,有了不可挽回的遺憾。端方的遺憾是一支箭,對著端方的心,穿了過去。想起來就是一個洞。
會寫什麼呢?這個下午端方蹲在大槐樹的底下,問樹根旁邊的螞蟻。螞蟻什麼也沒有說,卻越聚越多,越聚越擠,越聚越黑。端方的心思很快就從趙潔的身上轉移到螞蟻的這邊來了。它們把樹根當成了廣場,在廣場上,它們萬頭攢動——似乎得到了什麼緊急通知,集中起來了,組織起來了,正在舉行一場規模浩大的遊行。天這麼熱,它們忙什麼呢,一副群情激憤的樣子?它們很積極,很投入,很亢奮,究竟是為了什麼?天熱得近乎瘋狂,但更瘋狂的還是螞蟻。它們並沒有統一的目標,卻依照固定的線路,排好了隊,一部分從左向右衝,另一部分則從右往左衝,你踩著我,我踩著你,呼嘯而去,又呼嘯而來。端方終於看得膩味了,看了看四周,沒人,當即從褲襠裏掏出家夥,對準螞蟻的大軍呼啦一下尿了下去。螞蟻窩炸開了,一小撮拚了命地逃,更多的即刻就陷入了汪洋大海。這是真正的汪洋大海,寬闊,無邊,深邃。端方瞄準了那些逃跑的螞蟻,跟蹤追擊,窮追不舍,它們逃到哪裏驚濤駭浪就翻卷到哪裏。端方肌膚無傷,一眨眼的功夫就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場漂亮的殲滅戰。完了,端方看了一眼,抬腿走人。
往哪裏去呢?是個問題了。這麼熱的中午,莊稼人一般都躲在家中,村子裏反而空蕩了,連一個扯扯閑話的人都找不到。端方在大太陽的底下,精力充沛,卻又百無聊賴,隻能趿拉著拖鞋,開始晃蕩。巷子裏的地麵都已經被太陽曬得鬆動了,麵粉一樣的土灰浮在路麵上。端方的拖鞋像兩隻馬蹄,一腳下去就塵土飛揚。這個有趣了。端方幹脆赤了腳,提著拖鞋在巷子裏狂奔。巷子太短了,端方就開始折返,來回了四五趟,巷子裏的塵土彌漫起來,像經曆了千軍萬馬,有了大場麵的跡象。端方對自己的行為相當滿意,一頭的汗,是有所成就的喜悅。沒想到三丫的母親孔素貞突然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孔素貞挎著籃子,望著端方,笑眯眯地說:“端方,你蠻會玩的嘛!”端方怔了一下,回過臉來望著孔素貞,滿臉都羞得通紅,再看看地上,遍地都是歪歪扭扭的腳印。是端方的腳印。孔素貞微笑著走開了,巷子裏又一次空了。寥落了。端方再也沒有了興致。望著地上的身影,粗粗短短的,像一個怪物。陽光在洶湧,飛流直下,卻又萬籟俱寂。這是標準的盛夏的中午,寂靜得像額頭上的汗。端方噓了一口氣,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巷子的盡頭,巷子的盡頭是一座水泥橋。水泥板被正午的陽光燒著了,燃起了白色的熱焰。端方無處可去,就在太陽底下用腳拇指寫字,是“趙潔”,還有一個冒號。最終卻抹去了。回過頭,晃來晃去,晃到了合作醫療。
赤腳醫生王興隆倒是在。他這個赤腳醫生反而沒有赤腳,非常地自在,正蹲在地上洗刷鹽水瓶。興隆剛剛睡過一場午覺,左邊的半張臉上還清晰地印有草席的紋路。看見端方來了,興隆蠻高興的樣子,抿著嘴笑了,笑起來腮幫子的兩側還有一對幸福的酒窩。他瞄了一眼端方腿上的傷,已經結了一層紫色的痂。看起來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興隆甩甩手上的水,打開了櫃子,拿出一隻鹽水瓶,遞到端方的麵前。端方不知道興隆讓他喝注射液做什麼,沒有接。興隆的臉色鬼得很,拔掉鹽水瓶的橡膠塞,一串白色的泡沫立即從瓶口噴湧出來了。興隆說:“喝一口。”端方丟掉拖鞋,接過來了,卻是汽水。這太意外了。端方笑著說:“你怎麼會有汽水?”興隆自豪地說:“自己做的。”興隆補充說:“其實很簡單的。先把水燒開,等它涼了,放好檸檬酸,再配上蘇打,就行了。簡單得很。”端方拿著鹽水瓶,慢慢地喝,說:“從哪兒學來的?”興隆說:“部隊上。”興隆慢言慢語地說:“在部隊上做衛生員,看病沒有學會,放槍也沒有學會,做汽水倒學會了。”端方一邊喝,一邊聽,突然打了一個嗝。興隆說:“聽我說端方,晃蕩什麼?當兵去!就你這條件,怎麼說也能弄一支步槍玩玩,混好了還能弄一把手槍玩玩。”端方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卻從隔壁聽到了動靜,是口琴的聲音。端方說:“誰呀?”施興隆沒好氣地回答說:“還能是誰?混世魔王。”端方知道了,是南京的知青,提著鹽水瓶就打算過去聊聊。興隆追上來,壓低了聲音關照說:“喝完了!喝完了你再過去。”知青的宿舍原先是一個大倉庫,最多的時候住過七八個男知青,熱鬧過一陣子。可眼下隻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了。混世魔王躺在地上,地上是一張草席。混世魔王的腦袋枕在胳膊上,而左腿正蹺在右腿上。渾身上下就一條褲衩。閉著眼睛,一隻手拿著口琴,有一搭沒一搭地吹,一刻兒有氣,一刻兒無力。端方走進來,因為赤著腳,所以沒有一點動靜。混世魔王閉著眼,口琴還在嘴邊上拉鋸,心裏頭卻在抒情,臉上的樣子無限地陶醉,眉頭還一挑一挑的。端方也不打攪他,在他的對麵躺下來了。腦袋枕在胳膊上,左腿蹺在右腿上,一隻腳在半空中晃。又聽了一會兒,口琴的聲音停下來了,混世魔王坐起了身子,一把推開端方的腳,說:“我說呢,怎麼這麼臭。”端方說:“你的腳也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