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卷峭寒萬裏,平沙飛雪。
蒼穹之下白茫茫一片,群山化作身披銀色鎧甲的護衛,屹立在這片縹緲的天地之間。風很大,刮得枯枝上的積雪紛紛飛落,山穀中狂風的呼嘯聲猶如巨龍在嘶聲咆哮。
幾十鐵騎自北而來,白衣銀愷,長槍弓弩,頂著風雪徐徐前行。堅定的馬蹄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白衣,白馬,白雪。
石一帶領著這一隊人馬已穿過幾處這樣的山穀,頭頂上是夾峙而來的山峰,前方是望不到頭,峰回路轉的山石窄道,撲麵而來的風雪時時令得他們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石一心中不禁突然對曲終尋這個人,生出一種敬畏之感,他是怎麼想到要將自己的老巢,設在如此易守難攻,龍盤虎踞的山穀之內?如果他在此地設伏,這隊人馬恐怕就連突圍的機會都很渺茫。
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無論他是不想再增加更多的傷亡,還是真的也想和石一單獨決鬥,至少,他這一次都沒有行小人之事。石一又在心中笑了,因為他想的確實沒錯,曲終尋果然是個驕傲的人,他太自信,甚至根本就沒有將石一放在眼裏,所以他才會斷然接受石一的決鬥之意。
一個人如果太驕傲自滿,往往這個人離失敗也就不遠了。
石一雖然還沒見過曲終尋,可他在此之前就已經對曲終尋有過大量的了解了。
曲終尋一生所學,除了武功,全都承自他的父親,他精通兵法、城防、機關、五行,本也算得是一位不世之材。由於他的父親官場仕途不順,屢遭小人算計,深知官場黑暗,於是辭官回鄉。他父親自然也不願曲終尋再步他的後塵,於是勸他放棄仕途之名,並送曲終尋去他的一位至交好友那裏練武。
曲終尋學的也是劍,長劍。據說他的劍法,比他所學的兵法城防那些更為精妙,而且還常常能夠在所學的劍法基礎上,自創新技。他所獨創的“遊龍九劍”,甚至已能夠做到人劍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
可是曲終尋不願一生碌碌無為,心中本對仕途建功一直抱有一絲期望,於是打算回家與他父親再做一次長談。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回家卻發現父親竟然已遭朝廷奸人殺害了,罪名是私吞和藏納朝廷公費。曲終尋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欲加之罪,可他卻一直找不到凶手。
多年之後,江湖上屢屢出現殺手專門刺殺朝廷奸佞,殺人之後就地自刎,讓人們根本無從查尋。不僅是朝廷的人,但凡有和朝廷勾結,殘害忠良或是殺人無算的江湖敗類,都有可能遭到這些殺手的暗殺。而這些殺手,都來自同一個地方,也就是曲終尋所創立的這個落霞穀。
這樣一個地方,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他們所做的事,又究竟是正義,還是罪惡的?
石一在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
但是,無論曲終尋是個什麼樣的人,都無法改變石一殺他報仇的決心。
風雪漸漸將住,前路漸漸開闊,部隊趁時加速前行。
落霞穀已近在眼前,這場決戰也已到了最後的時刻,正如石一信裏所說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2.
雪花落盡最後一片,從放晴的空中,緩緩飄落到曲終尋伸出的手掌上。
屋簷下無法擋住冷風的撲麵,卻剛好可以欣賞到庭院中傲立的幾簇梅花,薔薇一樣鮮豔,烈女一樣倔強。曲終尋站在屋簷下,靜靜地欣賞著,靜靜地等待著,等著一片片雪花飄落在他的手掌上,消散、融化,直到最後一片溶解。他手掌上所積的水剛好滿過掌心,一滴未漏,就如一湖春水,平靜而穩定,沒有半點漣漪。
庭院的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步伐混亂急促。
這個庭院是曲終尋最私密的場地,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走進這裏半步,除非有萬分緊急的情況稟報,可就算是這樣,這裏最多都隻能由一個人進來。這個人叫王皓,既不是他的貼身侍從,也不是他最得意的徒弟,而是他最信任的一個朋友。
王皓也是曲終尋唯一的一個朋友,在曲終尋最風光的時候,他不知所蹤,但在曲終尋最危急的時候,他就出現了。所有人都已知道白馬山莊要覆滅落霞穀的消息,現在也正是曲終尋最危急的關頭,所以,王皓就在這個時候來了。
他剛衝進庭院外的大門,就發現曲終尋的神情異樣,仿佛如臨深淵一般,所以他正將開口的聲音立時收了回去。王皓的腳步也立刻變緩,慢慢走到亭台附近,停了下來。
曲終尋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屋簷下,庭院裏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他仍是一動未動,似乎也沒有看見王皓進來。他的眼光一直落在不遠處的梅花上,本來伸出的手掌突然一翻,掌心裏的積水猶如一條水龍激射出去,幾丈之外的梅花頓時摧碎枯朽。
王皓失聲驚讚!
曲終尋麵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慢慢走向王皓。
“你來了。”
“我來了,”王皓的聲音又略帶急切,“但是,白馬山莊的先鋒部隊也快來了。”
“來的不慢。”曲終尋並不覺得意外。
王皓卻很意外:“你故意放他們進穀的?”
曲終尋道:“我本就一直在等著。”
王皓想了想,忽又問:“你的劍法又精進了,是不是已突破了你所說的最後一層?”
曲終尋沒有回答,卻突然歎了口氣:“你本該練劍的,但卻偏偏隻喜歡讀書。”
王皓笑了笑,道:“書法和文字在我看來,就像武功一樣,同樣能給我帶來力量和莫大的滿足感。特別是在一定程度上,突然達到了飛躍式的提升,就像你剛才的那一招,讓我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劍氣,而且竟然還是以掌禦氣,試問世間有幾人能夠做到?”
曲終尋道:“可我並不滿足。”
王皓道:“但在那一刻,你臉上的表情卻騙不了我。”
曲終尋哈哈大笑:“看來我確實錯了,最適合你的,果然還是讀書。”
王皓也笑道:“我也錯了,在此之前,我竟以為你練的還是那套遊龍九劍。”
這是個秘密,除了曲終尋自己,王皓現在是第二個知道的。沒有人知道曲終尋早已放棄了他成名已久的“遊龍九劍”,這套劍法當今之下已少有敵手,可相比他剛才禦氣催梅的那一招,“遊龍九劍”實在是不值一提。那套劍法是不是已成熟?如果真正施展開來,威力究竟有多強大?這個問題隻有曲終尋自己知道,但直到現在,他都還沒有給那套劍法取名。
曲終尋的神情忽然嚴肅了起來,他皺了皺眉,沉聲道:“你真的不走?”
王皓木然道:“你這是第二次問我了。”
曲終尋確實希望王皓離開,因為這一戰成敗未知,生死難料,更因為王皓連一點武功都不會,他實在是個隻會讀書的人。他雖然也研究劍譜劍理,卻從來不練劍,正如他所說,武功能夠帶來的力量和滿足感,他從書法和文字裏麵同樣能夠獲得。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費心去練劍?他也並不是一個行走江湖的人,隻不過他有一個身在江湖的知己好友而已。
但現在這裏是戰場,他要麵對的是殘酷的廝殺,一個連武功都不會的讀書人,留在這裏又能幫到什麼忙呢?甚至曲終尋還要分心去保護他,但曲終尋沒再勸他,這種感情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因為他們是朋友,也是曲終尋唯一的朋友。
曲終尋淡淡地道:“好,我不會再問第三次。”
王皓卻問他:“你真的決定獨自去赴戰?”
曲終尋道:“你認為我會使詐?”
王皓道:“我知道你絕不會,我隻擔心白馬山莊的人會。”
曲終尋道:“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會有這種可能,但石一卻絕對不會言而無信。”
王皓不解地問:“為什麼?”
曲終尋道:“因為石舞陽是個光明磊落的英雄,石一是他的兒子,英雄的兒子,不會做狗熊之事。也因為這不僅關乎他個人,更關乎他們整個白馬山莊在江湖中的名譽。”
王皓知道石舞陽,當然也知道他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大名鼎鼎的英雄,江湖上雖然有很多人畏懼他,甚至恨他入骨,但同時也都不得不承認石舞陽一生的所作所為,實在無愧於英雄二字。
但是,王皓心中依然十分不安。
“可我總覺得這件事沒那麼簡單,似乎有人在背後操控著這一切。”
曲終尋明白他的意思:“我早已懷疑我們內部有了奸細,這個人一直藏得很深,深到我至今也查不出來,所以我不得不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提防著,我也不得不除掉每一個值得懷疑的人,雖然我並不願這樣做。”
他認真地看著王皓,接著又道:“幸好,這個時候你來了,幸好在這個時候,我還能夠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他這兩句話說的都是大實話,他對這個朋友永遠都不會說假話,因為他自己也很慶幸,至少現在還能有一個可以說真話的人。
“哪怕所有人都背叛了你,但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值得信任,那你就永遠都還有希望,你就永遠都不能放棄。”這句話也是王皓想對曲終尋講的,雖然他並沒有說出口,但曲終尋從他似已飽含熱淚的眼眶中,已看出來了,他也從王皓的眼神中看到了信任、感激,看到了他們真正的友誼之情。
沉吟半晌,曲終尋接著又道:“但無論如何,這一戰我都絕不會失信於石一,不會失信於白馬山莊。何況,這也是最好將那個人引出來的辦法。”
王皓駭然道:“你要以身試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