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歡怔怔地道:“為什麼?”
嬿婉仰天淒苦地笑,抹去眼角的淚,打開手邊的烏木鎮漆四色菊花捧盒,端出一碗烏墨色的湯藥,藥汁顯然剛熬好沒多久,散發著溫熱的氣息。嬿婉端到意歡鼻尖,含淚道:“這碗湯藥的味道,姐姐一定覺得很熟悉吧?”
意歡大為詫異,雙眸一瞬閃過深深的不解:“你怎麼會有我的坐胎藥?”
嬿婉的淚如散落的珍珠,滾滾墜落在碗中,暈開烏墨的漣漪:“姐姐,是我蠢,是我貪心。我羨慕皇上賞賜你坐胎藥的恩遇,我也想早日懷上一個自己的孩子,所以偷偷撿了你喝過的藥渣配了一模一樣的坐胎藥,偷偷地喝。甚至我喝得比你還勤快,每次侍寢之後就大口大口地喝,連藥渣也不剩下!”
意歡震驚不已:“那你……還沒有孩子?”
嬿婉抹去腮邊的淚,癡癡道:“是啊!我喝得比你勤快,卻沒有孩子。姐姐漏喝了幾次,卻反而有了孩子。”她逼視著她,目中灼灼有淩厲的光,“所以,姐姐,你不覺得奇怪麼?這可是太醫聖手齊魯配的藥啊!”
意歡戰栗地退後一步,緊緊靠在十阿哥的棺槨邊緣:“奇怪?有什麼課奇怪的?”
“坐胎藥沒讓咱們快快懷上孩子,這不奇怪麼?於是,我去太醫院私下找了好些太醫詢問,他們都是同一張嘴同一條舌頭,都說這是上好的坐胎藥。我便信了。可是姐姐,是你告訴我的,你漏喝了很多次反而有孕了。所以,我便托人去了宮外,拿藥渣子和方子一問,才知道啊……”她拖長了音調,遲遲不肯說下去,隻斜飛了清亮而無辜的眼,欲語還休,清淚縱橫。
意歡似乎意識到什麼,聲音都有些發顫:“你知道什麼?”
嬿婉的淚洶湧滑落,逼視著她,不留分毫餘地:“姐姐啊,難道你真不知道那是什麼?否則你為什麼不喝?”
意歡稍稍平靜:“我不喝,隻是因為喝了這些年都未有動靜,也灰了心了。連皇後娘娘也說,天意而已,何必苦苦依賴藥物,所以我的求子之心也淡了。”
嬿婉蹙眉:“難道皇後娘娘也沒告訴你是什麼?”
意歡沉靜道:“皇後娘娘甚少喝坐胎藥,她自然沒有告訴過我。”
嬿婉的震驚隻是瞬間,轉瞬平靜道:“那麼,我來告訴你。”她的唇角銜了一絲決絕而悲切的笑容,“我和姐姐喝了多年的,從來不是坐胎藥。皇上嫌你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子,嫌你會生出愛新覺羅氏仇讎的種子,所以給你喝的是避免有孕的藥物。”
意歡大為震驚,臉色頓時雪白,舌尖顫顫:“我不相信!”
嬿婉取出袖中的方子,抖到她眼前:“姐姐不信?姐姐且看這方子上的藥物有沒有錯。上麵所書此藥是避免有孕之物,乃是出自京中幾位名醫之手,怎麼有錯?”她看著意歡的目光在接觸到方子之時的瞬間如燃燒殆盡的灰燼,死沉沉地發暗,繼續道:“皇後娘娘說得對,是藥三分毒啊,所以我得知真相後停了藥至今也懷不上孩子。所以姐姐懷著十阿哥的時候腎虛且帶入了十阿哥的胎裏,才使得十阿哥天生虛弱,不治而死啊!”她雙膝一軟,跪倒在火盆前,手裏鬆鬆抓了一把紙錢揚起漫天如雪,又哭又笑,“孩子啊,可憐的孩子啊,你死在誰手裏不好,偏偏是你的阿瑪害死了你啊。什麼恩寵,什麼疼愛,都是假的啊!我可憐的孩子!”
嬿婉慟哭失聲,直到身後劇烈的狂奔之聲散去,才緩緩站起身,撫著十阿哥的棺槨,露出了一絲怨毒而快意的笑容。
意歡直闖進芳碧叢的時候,皇帝正握了一卷雪白畫軸在手,臨窗細觀。一縷縷淡金色的日光透進屋子,卷起碎金似的微塵,恍若幽幽一夢。那光線灑落皇帝全身,點染勾勒出清朗的輪廓,襯著皇帝身後一座十二扇鏤雕古檀黑木卷草纏枝屏風,繁綺華麗中透著縹緲的仙風意境。
意歡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滯,淚便漫上了眼眶。淚眼朦朧裏,恍惚看見十數年前初見時的皇帝,風姿迢迢,玉樹琳琅,便這樣在她麵前,露出初陽般明耀的笑容。
那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美好的笑容。
年輕的宮女半蹲半跪侍奉在側打著羽扇。殿中極靜,隻有他沉緩的呼吸與八珍獸角鏤空小銅爐裏香片焚燒時嘩剝的微響。那是上好的龍誕香,隻需一星,香氣便染上衣襟透入肌理,往往數日不散。
這樣的氣味,是她這麼些年的安心所在,而此時此刻,卻覺得陌生而森然。
皇帝對她的無禮的突如其來並不十分詫異,笑意如溫煦的六月晨曦:“怎麼這麼急匆匆跑來了?滿頭都是汗!”他看著跟進來意圖阻止的李玉,揮手道:“去取一塊溫毛巾來替舒妃擦一擦,別拿涼的,一熱一涼,容易風寒。”
這般脈脈溫情,是意歡數十年來珍惜且安享慣了的,可是此時聽得入耳,卻似薄薄的利刃刮著耳膜,生生地疼。
李玉安靜退了出去,連皇帝身邊的宮女亦看出她神情的異樣,手中羽扇不知不覺緩下來,生怕有絲毫驚動。
意歡覺得軀體都有些僵硬了,勉強福了一福道:“皇上,臣妾有話對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