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很猶豫,因為對我能否加入湖北省隊沒把握,但又不甘心讓我去火車頭隊-當時的湖北是網球強省,連續出了好幾個全國冠軍,火車頭隊雖然實力也很強勁,但比湖北隊還是略遜一籌。爸爸在反複思索後,最終婉轉地謝絕了火車頭隊的教練。爸爸一直希望我能成為全國冠軍,湖北隊作為網球傳統強隊,無疑是培養冠軍的最佳土壤。
爸爸和我那時都沒想過日後會有“大滿貫”這類比賽,我們的夢想止步於全國冠軍,能打到國內第一,已經覺得是莫大的榮耀。另外,爸爸也有一些更現實的顧慮-湖北隊離我家的距離不過三站路,如果我去了火車頭隊,想多見我幾麵就很難了。
這些事情,我當時一無所知,直到爸爸走後,媽媽才告訴我當時爸爸有多焦慮。
爸爸的病時好時壞,在他意識清醒的時候,他給我的教練餘麗橋寫了一封信,語氣非常誠懇謙恭。大意是感謝教練對我的栽培和指導,自己身患重病,時日無多,隻能把我的未來托付給教練了,希望教練多多幫助我,不要客氣,該批評就批評該教育就教育……這封信餘教練留了很長時間,還叮囑隊裏的同事“萬一李娜家出了什麼事情,隨時準假”。這時候爸爸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
爸爸的病起源於一根小小的血管。最初爸爸覺得胃疼,沒當回事,以為是常年奔波得了胃病,調理一下就會好。1992年,忽然高燒不退,他才去做了彩色B超檢查,檢查結果是:先天性血管狹窄-一根位於肝髒與心髒之間的血管因為太過狹窄而堵塞,血流不暢通引起了高燒。醫生說,這種病在全世界都很罕見。唯一的治療方法,是將血管切除,換成人造的塑料血管。當時醫學還不是很發達,人造血管也都是國產的,最多使用4年。我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裏,爸爸不準任何人和我談論他的病情。這根細細的人造血管像一個惡毒的詛咒,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定時炸彈一樣深深埋入他的腹腔。1996年,人造血管如同先前說的一樣,隻工作了4年就開始萎縮了,血液無法通過,形成了肝腹水,嚴重時,爸爸連呼吸都無法進行。
這時我正在北京集訓,為之後在深圳的青少年賽作準備,爸爸反複叮囑大家不要讓我分心,媽媽也不敢告訴我爸爸的真實病情。最後一次見爸爸是在火車站,當時很多小朋友一起在北京訓練,我和小隊員一起從北京坐火車去深圳時,火車經過武漢,爸爸讓我下車,我們父女倆在站台上見了一麵,見麵不到5分鍾。之前的三個月我一直沒見到爸爸,這次見麵,看到爸爸拖著臃腫的身體艱難地邁著步伐時,我大吃一驚,爸爸怎麼憔悴成這樣,跟變了個人似的?不過爸爸一直跟我說不要擔心他,病況已經開始好轉了,不久的將來就可以陪著我到現場看我比賽。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特別美好的謊言,直到現在我還在自我欺騙地堅信會有實現的那一天。
如果那個時候我聰明一點不會沒有想到爸爸的病,不會見不到爸爸的最後一麵,不會直到現在想起爸爸時還會心痛。
在深圳的每一天,我都會跟媽媽通電話,媽媽說爸爸身體恢複得很快,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我心中納悶,爸爸病了好幾年了,怎麼好起來這麼快?不過媽媽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真的。我還叮囑媽媽讓她看好爸爸,大病初愈,不要走動太多。後來才知道,媽媽接電話的時候,爸爸正在手術室裏搶救。
我家的經濟條件原本就算不上好,爸爸生病後就更加拮據。爸爸的單位效益不好,雖然有醫保,大多數醫藥費還是得我們自己想辦法。那段時間,媽媽最受煎熬,以前家裏大事小情有爸爸做主,她也習慣了凡事由爸爸操辦,現在爸爸病得臥床不起,媽媽隻能自己去親友家走動借錢。剛開始還能籌到一些,後來就隻能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債主們也有他們的顧慮: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這錢什麼時候能還上呢?
媽媽憂慮得連哭都不會哭了,她自幼衣食無憂,從沒這樣四處求告過。爸爸有一段時間經常陷入昏迷中,媽媽一看到就趕緊把他送到醫院搶救,第一次搶救過來後,大概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爸爸的身體沒出現過突發狀況,第二次搶救後,他隻有20天左右的時間是清醒的,第三次他維持了10天……最後就完全意識模糊了。醫院的病危通知書一封一封地發,我們卻沒有能力送爸爸去好一點的醫院。最後一次住院的時候,爸爸說他不想去了。就在媽媽單位隔壁五醫院的分院打了一針氨基酸,然後在媽媽單位休息,媽媽一邊照顧爸爸一邊上晚班。那段時間爸爸試圖自殺過一次,他說想吃包子,支開了媽媽,媽媽提著包子和菜走到樓下時,隔壁的朱師傅把頭探出窗戶大喊:“小李!小李快上來!你家出事了!”媽媽進門就看到滿地的血,趕緊和叔叔一起把爸爸送到了六醫院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