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恨地看著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艱難地穿上襯衣,遮住那個嘻皮笑臉的肮髒猴王。
當小白進來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還算正常。
小白說,杜爺爺,今天來的誌願人員是大學生,比別的來得更細心更有經驗吧?
老人極含糊地嗚了一聲,看起來很沮喪。
別難過他們走。爺爺,他們下星期還會來的。小白甜甜地說著,抱走了藍條紋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體力都很疲憊。我不是一個愛交際的女孩。和這樣一位喜怒無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馬上逃走。
你把麵條給我端過來。他毫無感情地說。
冷了。我說。畢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來。他命令式地說。
我端了過去。麵條已凝固。
他用勺摳了一塊,按進嘴裏。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後極為痛苦地咽下去,我聽到撲嗵一聲響,好象把石頭丟下深潭。
他看著我,把勺子很響亮地撂下。
我控製著內心的嫌惡,盡量柔情說,老爺爺,我走了,下周六我再來看您。祝您晚安。
他蠟燭般臥著,無聲無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處走。當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門簾時,聽到我的背後發出聲音:你到這裏來,應該是給人帶來快樂。你這種哭喪臉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啦!
大而洪亮。簡直可以稱為咆哮。你絕不相信它出自一個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淚水橫流。這是一個老怪物,老瘋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間最嚴重的神經癡呆,腦軟化!他活著給世界帶來醜惡,趕快死了吧!
我用一個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來的刻毒語言咒罵他,直到下個星期六。
又到了誌願者服務的日子。集合的時候,我對班長說,對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說,怎麼了?上回醫院還表揚你能幹。
我說,感冒了。老人本來就體質弱,傳給他們就糟了。
他說,不會吧?這麼快?中午我還看你和男朋友打網球。別是借機會去看電影。
我說,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將一直在圖書館帶病堅持學習。你可明察暗訪。
我沒有去,整個下午心神不定。每間房屋裏都有誌願者,隻有那裏寂寞。不知他如願以償還是感覺淒涼。想必該是前者,是他說的他不願見我。想到這裏,我扶著一本最難讀的書啃下去。
又一個周六來臨。這一次我編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個倔老頭究竟怎樣。假如他要拒絕我,就請當眾說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責任,卻要我東躲西藏地背黑鍋。
我走進臨終關懷醫院,碰見小白。她說,你來了,太好了。上個星期六杜爺爺一直在等你。
是嗎?就是那個倔老頭嗎?我心中突然很溫暖。我不該和他治氣的,他畢竟是病人。我三腳兩步地往那間小屋跑。我看見窗上的冰花象幃幔一般奪取。這一次我一定要裏外都擦,讓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麵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說,別去了。那間房子已經空了。
我說,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說,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沒有等到。世界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的。
我說,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這個死訊。一個可以發那麼大脾氣的人,怎麼能說死就死了呢?
小白說,我小時候,也不相信人會死。但杜爺爺確實是去了。他隻有一個女兒美國,臨死也沒能趕回來。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後他已經不再等他的女兒,隻是等你。
我說,這怎麼會?等我?我知道這些人在臨死前會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會等我。我同他隻見一麵,而且還不歡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說。他說他對不起你,想當麵向你道個歉。小白突然想起,說他還有件東西本想親手交給你,後來托給了我。你等著,我給你去拿。
我站在朔風呼嘯的院落裏,望著冰花爛漫的窗戶。昨天,昨天我在做什麼?上天為什麼不給我一點啟示呢?
小白回來了。一層層打開布包。於是,我在北中國湛藍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T恤衫。前胸是一個嘻笑的美猴王臉譜。雙眼噴射晶光,嘴唇剛被桃汗浸染過,鮮紅欲滴。
上麵有一個紙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