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小白捧著一個多層奶油蛋糕。圖案繁複,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羅馬的競技場。
“奶奶,您要的蛋糕來了。先拿來給您瞧瞧,讓您高興高興。等一會兒,您的兒子女兒兒媳婦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來了,我們就把蠟燭點著,說什麼您也要吃一塊壽糕,有一點沒能叫您滿意,就是我在店裏買生日蠟燭,人家說,老人家那麼高壽,得插多少支蠟燭?壽糕還不成了馬蜂窩?我說,那不成,說什麼我們也得插上,奶奶就等著這一天哪!後來他們給想了個辦法,您多大歲數,就插了兩個蠟做的數字。待會兒,數字蠟點起紅紅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興致勃勃地講著,完全不顧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聽得見。就象喋喋不休的母親,相信她的嬰兒一定記住她的話。
老婦真的抖開眼皮,用明亮得駭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紅色阿拉伯數字。
“78”,象燈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軟的燭芯象男孩調皮的卷發,耷拉在一旁,引誘你點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動了動。她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她象不屑於為不認識的人浪費精力。不過我們都聽到了她的話:“終於活到78歲啦!”
詹姆斯博士翻著硬而卷的睫毛說:“是這位老婦人要求你們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歲誕辰這一天嗎?”
齊大夫說:“是的。”
詹姆斯博士說:“請原諒我剛才的唐突。”
齊大夫說:“我們這間的共同之處大於我們的不同之處。”
詹姆斯博士說:“是的。在臨終關懷醫院裏,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們要象服從上帝一樣,服從他們。”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仰臥病人是位禿頭老漢,嗚嗚在哭。音色淒厲,象有人往生了鏽的管道裏吹氣。
“爺爺,別哭了。那東西是不能要了,對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過來,和顏悅色地勸。
“他為什麼這樣悲痛?”詹姆斯博士問。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這樣傷心。許多文學作品裏都形容老人眼淚如何渾濁,其實不確。他的淚珠晶瑩,每一粒都有鈕扣大。
齊大夫走過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頭:“老爺子,又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淚眼淒迷中看到齊大夫,抖著皺紋笑了:“你來了就好。他們都不聽我的,就你心好。”說著用手指挖耳朵眼兒裏灌進的淚水,眼巴巴地等著。
小白氣得一甩手,說:“齊大夫,你就會收買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麵麵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齊大夫也不解釋,從白大衣兜裏掏出一包“紅塔山”,摸出火柴,撲的點著,將米黃色的過濾嘴優雅地銜在嘴裏,徐徐吸著。待朱紅色的焰火象儀表似的漸漸發亮,迅即撥下。一邊吐著雪青的煙圈,一邊把煙嘴栽到老翁幹裂的唇裏。
老人象獅子打起歡快的呼嚕,大口噴煙。原來就灰暗的臉,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診斷: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訴地連說OK。
撲撲!病人把煙段象瓜子皮似的彈出,艱難地說:“這煙……不對味……騙人……”
小白心疼地揀起煙把兒,說:“齊大夫能騙你嗎?這根煙值好幾毛錢呢。怎麼說丟就丟了?”
病人梗著脖子說:“我抽了70年的煙,我能冤枉人嗎?我沒說齊大夫他騙我,我是說煙販子騙了齊大夫。齊大夫比孩子們好,他們不叫我吸煙。我說,你們有後悔的時候。到那時,想我了,甭點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燒根煙就行。不過得好煙,冒牌貨可不行。
齊大夫臉色很難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從褲袋裏掏出一個硬如盔甲的煙盒按了某處機關,啪地躥出一根。他用長滿黃毛的手指撚起煙,打著金烏龜模樣的打火機。並不火苗跳起,煙就熏著了。他輕輕噓了一口,遞給病人。
肺癌緊緊地抿著口,象個死蚌。
“給———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調的中文滿臉熱情地說著,藍眼珠裏跳蕩著仁愛的光輝。“這是正宗的英格蘭產品,絕無假冒。”他又用英語說,急切地要齊大夫翻譯給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