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他們所能提供的服務你們沒有。”小夥子為難地說。
假如他說出別的理由出院,院長什麼話也不會說。住院有些象銀行,進出自便。但這句話刺激了院長的職業自尊。
“沒有什麼服務項目是民辦醫院能做到而我們不能做到的。”院長很矜持地說。
“真的。有。”小夥子不很情願但是很肯定地說。
“沒有。他們能做到的我們都可以做到。你詳細說說。”院長有幾分冒火。
……
沒有回答。小夥子沉默。聽得見遠處病房輕聲嗚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說啊!”院長不耐煩了。
“我不說。”小夥子終於開口,“我不想說。”
院長火了:“你剛才還說感謝我們,這麼一件小事都藏著掖著!就看在我們為你媽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該說!”
“你是不是想你媽反正也這樣了,再說什麼也沒大的意義了?別這麼想,是人都得死你給我們提了好的建議,以後的老人們就會舒適些。就請看在將要死去的人麵上,你告訴我實話。”院長熱忱地懇求。
“我不想說。”小夥子陰沉著臉。
“你這個人太不象話啦!我要偷你嗎?我要搶你嗎?為病人服務的事,又不是專利,有什麼不可說?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蘭克福或是外國的其它什麼地方去吧。你人還沒走,就變得這麼不通情達理。我不希罕你說了。你前腳把病人轉走,我後腳就能打聽出他們使的辦法。”院長氣憤地說。
事情往往一發火就有了轉機。
“院長,我之所以不說的原因不是對您。是對我自己的。”小夥子艱難地說。
“說吧。”
“那家醫院已同意將我母親安置在一間沒有暖氣的房間裏,拔掉在這裏維持了幾個月的鼻飼管。而且停用一切維持藥物,氧氣也掐斷……;這樣,據他們估計,我母親在一兩天內就可以……走了。”法蘭克福的小夥子不看院長,對著牆壁說。
他的話說得很理智,漠然中滲出殘酷。但他越往後說,語調越被一種潛在的哭泣所分割。“這樣,我就可以在母親身邊盡完最後的孝道,無怨無悔地踏上奔赴異國的道路。我將把母親滾燙的骨灰帶在身邊,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母親都永遠同我在一起了。她會保佑我,關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單。從此,我的靈魂同母親的靈魂在一起,永不分離。”
院長瞠目結舌。她覺得自己也算個高級知識份子了,真不明白這個兒子!要說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裏還閃著瑩瑩水光。要說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親生母親活活凍死!餓死!
院長背對著法蘭克福的小夥子,從抽屜裏拿出一瓶藥,說:“我本是從來不幫病人做這種事的。拿去,這雖是普通的鎮靜藥,給你的媽媽服上幾粒。她也能毫無痛苦地永遠睡去。比你那辦法要人道得多。”
小夥子驚恐地叫起工業區:“不!不!我不要!我怎能親手給我的媽媽吃這種東西??那樣,我的心靈將一輩子不得安寧。我的媽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死去,而那個時間正是由於我給她吃了某種東西,這個結論會使我痛苦萬分。我的靈魂將終生在有愧於母親的陰影裏徘徊。我不能做這件事!”
醫護人員象摘漁網似的從她身上取下各種導管。揪下氧氣的時候,她的呼吸頓時窘促她長期生活在氧氣的保護下,其實同正常人已不在一個地球。那是幾億年以前的地球。樹木蔥蘢恐龍出沒,氧氣比現在要多的多。她知道這是轉院的需要,就堅強地隱忍著。幾乎沒有一個病人能從這所醫院裏活著出去,她是多麼的幸福啊。
“我好了……會來看你們……“這是法蘭克福小夥子的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整個告別過程,院長沒有出百。她抱著雙臂從窗戶看著這一切。她覺得自己沒出息,當這麼多年的白衣天使,還那麼容易動感情。她在想,小夥子不怕他媽媽的死,那麼,他絕不是裝出來的恐懼,究竟是怕什麼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哪怕在外國得了諾貝爾獎,他也畏天命。
在中國人的骨髓裏,覺得人是不能操縱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隻手,那是天的意誌。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兒子可以把母親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確地對那個時刻負起責任。他不怕母親,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會怨你僭越了名份,懲罰於你。
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順乎天意。難啊!不孝兒女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