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人都已經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發言權。她要為他們說句公道話。
“既然你知道得這麼清楚,又不用負法律責任,你把你老父親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裏完成,又何必送到我們這裏來!”院長沒好氣地說。
冰激淩化了。
“您這是什麼話?我哪能那麼殘忍?那我的後半輩子還有好日子過嗎?我父親死在家裏,還是叫我一手給安樂的?!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想讓他早點去了,可我自己不能幹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著我父親的血。既然你們醫院這麼不肯幫忙,咱們就熬著吧。快有出頭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湯,歎了一口氣。
院長也歎了一口氣。不能說皮膚癌的兒子講的毫無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現在就能做。親屬不敢做,醫院也不敢做。安樂死需要群體意識,當群體還沒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規則固定下來,做了就是犯規。
我們的民族忌諱死亡。華夏大地雖不出產鴕鳥,但我們秉承了這種動物的精神。帝王將相們尋找長生不死之藥,以為可以逃脫自然法則。小小百姓有許多言語禁忌,他們天真地認為不談死亡,死亡就會扭過臉,給我們一個光滑的後背,人們把無數天然的動植物和礦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煉。人們以為無法忍受的高溫會把天地間的精華焊接在一塊,咽到肚裏,就可與日月同輝(且不說日月也有崩潰的一天)。我們崇尚“福祿壽”三星,以為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們不再談“祿”。“祿”現在叫勤務員或是公務員,你不能在門上貼個倒“祿”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進爵,不斷進步。至於“福”,最是眾說紛紜的詞,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條對“福”的注解。說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說它了。惟有這個“壽”簡單明了,國際通用的試題衡標準。隻要活得久遠,那便是福祉,是一個人德行的明證。象一匹沒有縮過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長短。
我們曾煉出那麼多有用無用的仙丹,我們正繁衍著世界上最龐大的人群。可是我們還沒有學會正視死亡。我們的老人象外國女人似的不談年齡,好象淨王爺是個多情的騎士,而且弱智,極好糊弄。
在這種夾縫中誕生的中國臨終關懷醫院,像老式掛鍾的吊擺,忽而傾向瀕危的去者,忽而傾向疲憊的生人。多一番搖擺的艱難。
那個小夥子用手絹揩著手上的冰激淩湯失望地走了,這個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又來了。
院長迷惘地看著他。他已明確得知醫院不做安樂死的操作。
“院長,您不必緊張。我今天是特意來向您道謝的。在我母親最後的日子裏,你們給了她溫馨。她雖然不會說話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滿意。我是她一手撫養大的,我讀得懂她每一個眼神。”小夥子實心實意地說。
“現在我要把媽媽接走。”
“為什麼?”院長很驚異,“她會死的。把她從病床上挪下來,再搬到救護車上,抬來抬去,與病人極不相宜,她會……”院長突然噤了聲。
法蘭克福的小夥子鎮靜地看著她。
院長明白了。兒子需要母親的那個結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飛機起飛的時間,對於火化一具屍體,操辦一場象模象樣的喪禮來說,並不寬裕。
大家相對無言。
“小夥子,我還要提醒你。當然老人家可能會在這場搬遷中停止呼吸,這是最理想不過的結局了。可是萬一呐?萬一你的母親挺過了這場折騰,回到家裏還是咽不完這口氣,你馬上又要出國,誰來照料她最後的時光?死亡就象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也許下一陣風就會飄落,也許會懸掛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難,活著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請三思而行。”院長苦口婆心。
“謝謝您。您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樣,就好了。可您說得也對,要不利索,變成您後來講的那樣,就更難辦了。我不能把我媽接回家,那算怎麼回事?家裏擺個死人,老婆孩子還不嚇暈?實話跟您說吧,我給我媽聯係了一家醫院,民辦的……”
“小夥子,把你媽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沒的可說。有的老人就愛死在家裏?這也是中國人的習俗。但要是接到別的醫院裏去,不是我當院長的老王賣瓜,要說臨終服務,我們這裏是周到的。民辦醫院收費高,治療也不盡如人意,特別是條件比較差。你再全麵考慮。”醫院床位很緊,等著住院的打破頭,院長是設身處地為他想。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垂下頭來。他在想什麼?
院長說:“你還有什麼特殊的難處,盡管說。隻要力所能及,我們將全力以赴。”她此刻已不單考慮一個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樣把醫院辦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