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不由自主地向後躲閃了半步。東西太雜亂,要是碰掉一星半點,說不清。
院長辦公室的桌子很破舊,側麵都噴著稅務局的字樣。稅務局如今都是鳥槍換炮的機構,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價錢賣給了臨終關懷醫院。一張三條腿的桌子隻要了十元錢,哪裏找!
當時,院長買下桌子以後,悠閑地在古老的橋墩底下和菜農討價還價。在買了一把新鮮的小白菜之後,她走上橋頭。
大媽!封涼台不?貼壁紙不?打家具不?
橋畔的小工麋集過來,手裏揚著光潔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還油。幹不?院長說。
這是個苦活。看這半老太太的模樣,家裏一定不寬裕,手頭不會太大方。
小工們想著,漸漸散去。隻剩下一個小木匠,剛剛進城,沒人雇他就得幹掏飯錢。他說,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麵濃淡不勻,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塊濃鬱的褐黃處。躺著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的鑰匙鏈,上麵隻有一把鑰匙了。
“快收起來。我相信你的飛機票是真的。別丟了。”院長說。
“可是因為我的母親,我遲遲不能動身。從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遲了行期。再推下去,法蘭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資格。”小夥子憂愁地說。
院長頻頻地點著頭。這並不說明她讚成你,隻是證明她很注意地聽。
“你們能否幫助我?”小夥子懇切地說。
“我們當然很願意幫助你。關於你母親的後事……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父親很早就去世了。”
“那麼單位也行。”
“沒有單位,我母親是家庭婦女。”
“我是說你的單位。”
“我的單位?因為出國的事,我已經同我的單位鬧翻了。我是不打算回來了。”
“那麼就朋友吧。雖說這種事不太好辦,但我們一定大力協助你。你請你要好的朋友來一下,同我們取得聯係。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飛走了。你母親的後事,我們和你的朋友一起操辦。我們會盡心盡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把整個過程拍成錄像,給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場一樣肅穆隆重。”院長設身處地地說。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依舊眉頭緊鎖:“我相信你們,但這件事不能這樣辦。我是獨子,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親自給她老人家送終,我的心靈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悔恨無窮。這一輩子。坎我拿哪一國的綠卡,成了哪一國的華裔,我的靈魂都會不安。骨子裏我永遠是一個中國人,有一套中國人的神經係統。我辛勞一生的母親應該有一個善終,她隻能在我的懷裏死去。其它任何一種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見多識廣的院長糊塗了:“可是那該怎麼辦?你是知道的,我們這裏是不做安樂死的。”
曾經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膚癌的老父親送到醫院後,對院長說:“人就交給你們了。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醫護人員顧不得說別的,先把人攙到床上去。一走動,癌被觸醒了?鮮血順著老人的褲腿灌滿了兩隻鞋。他的肢體象蜂窩一般爛著,腐敗的氣息把他周圍幾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屍房。
“大夫,讓他早點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為他好,也為大夥好。大熱的天,您看蒼蠅可勁地往這院裏飛,紅頭綠頭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讓他安樂了得了。”兒子邊給院長遞冰激淩邊說。
院長說:“你們的意見我可以理解。我的這所醫院是唯一不以延長病人生命為宗旨的醫療機構。但是我沒法滿足你們的要求,因為中國沒有這方麵的法律。假如實行了安樂死我們說不清。”
一個外國同行的故事讓院長痛心疾首。
一個美麗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療隻是延長她受苦的時間,治療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
我實在是受不了。醫生。從我患病以來,我求過您多少次,但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讓我的所有感官,都成為儲藏痛苦的容器。我不願意生命的存在,隻是為了證明醫學的威力。我的生命現時對我已毫無意義,它隻是病的跑馬場。我的意誌已經走到盡頭。我除了消耗別人的精力與財富以外,唯一的用處就是感受痛苦。經過鄭重的考慮,我懇求幫助我,結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