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侍過來撤下碟子,問我們要不要飯後咖啡。
“還是酒好一些。”五反田說,“你呢?”
“奉陪就是。”
於是上來第四杯對水威士忌。
“你猜今天白天我做什麼了?”
我說猜不出。
“當牙醫助手來著,逢場作戲。我一直在正播放的一部電視連續劇中扮演牙醫。我當牙科醫生,中野良子當眼科醫生。兩家醫院在同一條街上,兩人又是青梅竹馬,但偏偏結合不到一起……大致就是這麼個情節。老生常談,不過電視劇這玩藝兒大多是老生常談。看了?”
“沒有。”我說,“我不著電視,除了新聞。新聞也一周才看一兩次。”
“明智!”五反田點頭稱是,“俗不可耐。要不是自己出場,我絕對不著。不過居然很受歡迎,受歡迎得很。老生常談才能得到大眾的支持,每周都接到一大堆來信。還接到全國各地牙科醫生的來信。有的說手勢不對,有的說治療方法有問題,雞毛蒜皮的抗議多得很。還有的說看這樣的節目急死人。不願意看,不看不就完了!你說是吧?”
“或許。”我說。
“不過,每有醫生或學校老師的角色,還是總把我叫去。也不知扮演了多少個醫生,隻差肛門醫沒演過,因為那東西不好上電視。連獸醫、婦產醫都當過。至於學校老師,各種科目的統統當過。你也許不相信,家政科的老師都當過。什麼緣故呢?”
“因為你能給人以信賴感吧!”
五反田點點頭:“想必、想必是這樣。過去扮演過一次境遇不幸的舊汽車推銷員——有一隻眼是假眼,嘴皮子的功夫十分了得。我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演得很來勁,自覺演得不錯。但是不行。接到很多來信,說讓我演這種角色大不像話,欺人太甚。還說要是再分配我演這等人物,他們就不買節目讚助商的產品。當時的讚助商是誰來著?大概是獅牌牙刷,要不就是‘三星’,記不得了。總之我這角色演到一半就沒了,消失了,本來是個相當有分量的角色,卻稀裏糊塗地消失不見了,真可惜,那麼有意思的角色……從那以來,演的就全是醫生、教師,教師、醫生。”
“你這人生夠複雜的。”
“或許又很單純。”他笑道,“今天在牙科醫生那裏當助手的時候,又學了些醫療技術。那裏已經去好多次了,技術也有相當的進步,真的,醫生都誇獎來著。老實說,簡單治療我已經擔當得起。當然要偽裝一番,使得誰也看不出是我。不過和我交談起來,患者都顯得很是輕鬆愉快。”
“信賴感。”我說。
“唔。”五反田說,“我自己也那樣想。而且那樣做的時候,自己也感到勝任愉快。我時常覺得自己恐怕真的適合當醫生或老師,假如真的從事那種職業,我這人生該是何等幸福!其實這也並非不可能,想當就能當上。”
“現在不幸福?”
“很難回答。”五反田說著,把食指尖按在額頭正中,“關鍵是信賴感問題,如你所說。就是說自己能否信賴自己。觀眾信賴我,但信賴的不過是我的假象,我的圖像而已。關掉開關,畫麵消失之後,我就是零。嗯?”
“呃。”
“但要是我當上真正的醫生或老師,就沒有什麼開關,我永遠是我。”
“可是現在當演員的你也總是存在的嘛!”
“經常為演出累得筋疲力盡,”五反田說,“四肢無力,頭昏眼花,搞不清真正的自己為何物,分不出哪個是我本人哪個是扮演的角色,辨不清自己同自己影子的界線,自我的喪失!”
“任何人都多少有這種情況,不光你。”我說。
“那當然,我當然知道,誰都有時候失去自己。但在我身上這種傾向過於強烈,怎麼說好呢,致命的!向來如此,一直如此。坦率地說,我很羨慕你來著。”
“我?”我吃了一驚,“不明白,我有什麼可值得羨慕的?摸不著頭腦。”
“怎麼說呢,你看上去好像我行我素。至於別人怎麼看怎麼想,你好像不大放在心上,隻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並設法做得容易些。就是說,你確保了完整而獨立的自己。”他略微舉起酒杯,看著裏麵透明的酒,“我呢,我總是優等生,從懂事時起就是。學習好,人緣好,長相好,老師信賴父母信賴,在班裏總當幹部。體育又好,打棒球時隻要我一揮棒,沒有打不中的。搞不清為什麼,總之百發百中。這種心情你明白吧?”
“不明白。”
“這樣,每次有棒球比賽,大家就來叫我,我不好拒絕。講演比賽必定讓我當代表,老師讓我上台,我不能不上,而一上就拿了名次。選學生會主席時我也逃脫不了,大家都以為我肯定出馬。考試時大家也都預料我必然名列前茅。上課當中有難解的問題,老師基本指名要我回答。從來沒遲到過。簡直就像我自身並不存在,我做的僅僅是我以為自己不做就不妥當的事。高中時代也是這樣,如出一轍。噢,高中不和你同校,你去公立,我上的是私立實驗學校。那時我參加了足球隊。雖說是實驗學校,足球還是蠻厲害的,差一點兒就能參加全國聯賽。我和初中時差不多,算是個理想的高中生。成績優異,體育全能,又有領導能力,是附近一所女校學生追逐的對象。戀人也有了,是個漂亮女孩兒,棒球比賽時每次都來聲援,那期間認識的。但沒有幹,隻是相互觸摸一下。一次去她家玩,趁她父母不在用手搞的,急急忙忙,但很快意。在圖書館幽會過。簡直是畫上畫的高中生,同青春題材電視劇裏的沒什麼兩樣。”
五反田啜了口威士忌,搖搖頭。
“上大學後情況有點不同了。鬧學潮,總決戰,我自然又成了頭目。每當有什麼舉動我必是頭目無疑,無一例外。固守學潮據點,和女人同居,吸大麻,聽‘深紫’。當時大夥都在幹這種勾當。機動隊開進來,把我抓進拘留所關了幾天。那以後因沒事可幹,在和我同居那個女郎的勸說下,試著演了一場戲。最初是鬧著玩,演著演著就來了興致。雖說我是新加入的,但分到頭上的角色都不錯。自己也發覺有這方麵的才能,演什麼像什麼,直率自然。大約幹了兩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喜愛。那時自己著實胡鬧了一番,酒喝了又喝,睡的女人左一個右一個,不過大家也都這個德行。後來電影公司的人找上門,問我願不願意演電影。我出於興趣,便去一試。角色不壞,是個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緊接著分得第二個角色,電視台也有人找來,往下你可想而知。於是忙得不亦樂乎,隻好退出劇團。退出時當然費了好一番唇舌,但沒有辦法,我總不能永遠光演先鋒派戲劇。我的興趣在於開拓更廣闊的天地,結果便是今天這副樣子,除了當醫生就是當老師。廣告也演了兩個,胃藥和速溶咖啡。所謂廣闊天地也不過爾爾。”
五反田歎息一聲,歎得十分不同凡響,但歎息畢竟是歎息。
“你不認為我這人生有點像畫上畫的?”
“不知有多少人還畫不了這麼巧妙。”我說。
“倒也是。”他說,“幸運這點我承認。但轉念一想,又好像自己什麼都沒選擇。半夜醒來時每次想到這點,都感到十分惶恐:自己這一存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呢?我這一實體又在哪裏呢?我隻不過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來的角色罷了,而沒在主體上做出任何選擇。”
我什麼都沒說,說什麼都沒用,我覺得。
“我談自己談得太多了吧?”
“沒什麼,”我說,“想談的時候就談個夠。我不會到處亂講的。”
“這個我不擔心。”五反田看著我的眼睛說,“一開始就沒擔心,剛接觸你時我就信任你。原因講不出,就是信任你。覺得在你麵前可以暢所欲言,毫無顧忌。我並非對任何人都這樣說話,或者說,幾乎對誰都沒這樣說過。跟離婚前的老婆說過,一五一十地。我們經常一起交談,和和氣氣,相互理解,也相親相愛來著,直到被周圍那群餛蛋蜂擁而上挑撥離間時為止。假如隻有我和她兩人,現在也肯定相安無事。不過,她精神上確實有極其脆弱不穩之處。她是在管教嚴厲的家庭長大的,過於依賴家庭,沒有自立能力。所以我……不不,這樣扯得太遠了,要扯到別的事情上去。我想說的是在你麵前我可以開懷暢談,隻怕你聽得耽誤正事。”
“沒什麼可耽誤的。”我說。
接著,他講起物理實驗課。講他如何心情緊張,如何想萬元一失地做完實驗,如何必須給理解力差的女孩兒一一講清,而我在那時間裏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練操作等等。其實,中學物理實驗時間裏自己做了些什麼,我已全然記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羨慕我什麼。我記得的隻有他動作嫻熟而灑脫地進行實驗操作的情景,他點煤氣噴燈和調整顯微鏡時那極其優雅的手勢,以及女生們猶如發現奇跡般地盯視他一舉一動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無非是因為他把難做的都已包攬下來。
但我對此沒表示什麼,隻是默默聽他娓娓而談。
過不一會兒,一個他熟人模樣的衣冠楚楚的40多歲男士走來,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稱“喲——很久不見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塊勞力士表,金輝閃閃,耀眼炫目。一開始他看我看了大約1/5秒,活像在看門口的擦鞋墊,旋即把我扔在一邊不管。盡管他紮著阿爾瑪尼領帶,但我在1/5秒時間裏便看出他並非什麼名人。他同五反田閑聊了半天,什麼近來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爾夫球呀之類。之後勞力士男上又嘭一聲拍下五反田肩膀,道聲再會,揚長而去。
男士走後,五反田把眉頭皺起5毫米,豎起兩指叫男侍結賬。賬單拿來後,他看也沒看地用圓珠筆簽了名。
“不必客氣,反正是經費。”他說,“甚至不是錢,隻是經費。”
“多謝招待。”我說。
“不是招待,是經費。”他淡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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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