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座,我們先要了兩杯對水的蘇格蘭威士忌。他提議為離婚前的老婆們幹杯,當即喝了起來。

“說來傻氣,”他提起話題,“我還在喜歡她,盡管倒了那麼大的黴,但我仍舊喜歡她,念念不忘。別的女人死活喜歡不來。”

我一邊點火一邊望著平底水晶杯中形狀優雅的冰塊。

“你怎麼樣?”

“你是問我怎麼看待離婚前的老婆?”我問。

“嗯。”

“說不清。”我直言相告,“我並不希望她出走,然而她出走了,說不清怨誰。總之事情已經發生,已是既成事實。而且我力圖花時間適應這一事實,除此之外我盡可能什麼都不想。所以我說不清楚。”

“唔,”他說,“這話不使你痛苦?”

“有什麼好痛苦的,”我說,“這是事實,總不能回避事實。因此談不上痛苦,隻是一種莫名之感。”

他啪地打了一聲響指。“對,對對,莫名之感,完全正確!那是一種類似引力發生變化的感覺,甚至無所謂痛苦。”

侍者走來,我們要了烤牛肉和色拉。接著要來第二杯對水威士忌。

“對了,”他說,“你說找我有什麼事,先讓我聽聽好了,趁著還沒醉過去。”

“事情有點離奇。”

他朝我轉過楚楚動人的笑臉——雖說這笑臉訓練有素,但絕無造作之感。

“我就喜歡離奇。”

“最近看了一部你演的電影。”

“《一廂情願》,”他皺著眉低聲道,“糟透頂的影片。導演糟透頂,腳本糟透頂,一如過去。所有參與過那部電影的人都想把它忘掉。”

“看了4遍。”我說。

他用窺看幻景般的眼神看著我。“打賭好了,我敢說在銀河係的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人會看那電影看上4遍。賭什麼由你。”

“電影裏有我知道的一個人。”我說。然後補上一句,“除去你。”

五反田把食指尖輕輕按在太陽穴上,眯細眼睛對著我。

“誰?”

“名字不知道。就是星期天早上同你一起睡覺的那個角色,那個女孩兒。”

他呷了口威士忌,頻頻點頭道:“喜喜。”

“喜喜,”我重複一次。好離奇的名字,恍若另外一個人。

“這就是她的名字,至少還有人曉得她這個名字。這名字隻在我們獨特的小圈子裏通用,而且這就足矣。”

“能和她聯係上?”

“不能。”

“為什麼?”

“從頭說起吧。首先,她不是職業演員,聯係起來很麻煩。演員這號人有名也罷無名也罷,都從屬於固定的一家製片廠,所以很快就能接上頭,大部分人都坐在電話機前等待有人聯係。但喜喜不同,她哪裏都不屬於,隻是碰巧演了那一部,百分之百的臨時工。”

“為什麼能演上那部電影呢?”

“我推薦的。”他說得很幹脆,“我問喜喜演不演電影,然後向導演推薦了她。”

五反田喝了口威士忌,撇了撇嘴。“因為那孩子有一種類似天賦的東西。怎麼說呢,存在感——她有這種感覺,感性好。一不是出眾的美人,二沒有什麼演技,然而隻要有她出現,畫麵就為之一變,渾然天成,這也算是一種天賦。所以就讓她上了鏡頭,結果很成功,大家都覺得喜喜身上有戲。不是我自吹,那組鏡頭相當夠味兒,活龍活現!你不這樣認為?”

“是啊,”我說,“活龍活現,的確活龍活現。”

“這麼著,我想就勢把那孩子塞入電影界,我相信她會幹下去。但是沒成,人不見了,這是第二點。她失蹤了,如煙,如晨露。”

“失蹤?”

“嗯,不折不扣地失蹤。有一個月沒來試演室了,哪怕隻來一次,就可以在一部新影片裏得到一個蠻不錯的角色,事先我已打通了關節。並且提前一天給她打去電話,同她約好了時間,叫她不要遲到。但喜喜到底沒能露麵。此後再無下文,石沉大海。”

他豎起一隻手指叫來男待,又要了兩杯對水威士忌。

“有句話要問,”五反田說,“你可同喜喜睡過?”

“睡過。”

“那麼,唔,就是說,如果我說自己同她睡過的話,對你是個刺激吧?”

“不至於。”

“那好,”五反田放心似的說:“我不善於說謊,照實說好了。我和她睡過好幾次。是個好孩子,人是有一點特別,但有那麼一種打動人的魅力。要是當演員就好了,或許能有個不錯的歸宿。可惜啊!”

“不曉得她的住址?真名就叫那個?”

“沒辦法,查不出來。誰也不知道,隻知道叫喜喜。”

“電影公司的財務部該有支出憑證吧?”我問,“就是演出費支出存根。那上麵是應該寫有真名和住址的,因為要代征稅款。”

“那當然也查過,但還是不行。她壓根兒沒領演出酬金。沒領錢,自然沒存根,空白。”

“為什麼沒領錢呢?”

“問我有什麼用,”五反田喝著第三杯威士忌說道,“大概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姓名住址吧?不清楚。她是個謎。不過反正你我之間有三個共同點:第一中學物理實驗課同班,第二都已離婚,第三都同喜喜睡過。”

一會兒,色拉和烤牛肉端來。牛肉不錯,火候恰到好處,如畫上的一般。五反田興致勃勃地吃著。他吃飯時看上去很不拘小節,若是上宴會禮儀課,恐怕很難拿到高分。但一塊兒吃起來卻很叫人愉快,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如果給女孩兒看見,很可能說成富有魅力。做派這東西可謂與生俱來,不是想學就能馬上學到的。

“哦,你是在哪裏認識喜喜的?”我邊切肉邊問。

“哪裏來著?”他想了想說,“噢——是叫女孩兒的時候她來的。叫女孩兒,對了,就是打電話叫,知道嗎?”

我點點頭。

“離婚後,我基本上一直跟這種女孩兒困覺,省得麻煩。找生手不好,找同行又容易被周刊捅得滿城風雨。而這種女孩兒隻消打個電話就到。價錢是高,但可以保密,絕對。都是專門組織介紹來的,女孩兒一個強似一個,其樂融融。訓練有素嘛,但並不俗氣世故,雙方都開心。”

他切開肉,有滋有味地細嚼慢咽,不時啜一口酒。

“這烤牛肉不錯吧?”他問。

“不錯不錯,”我說,“無可挑剔,一流。”

他點頭道:“不過每月來六回也就膩了。”

“幹嗎來六回?”

“熟悉嘛。我進來沒人大驚小怪,店員也不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客人對名人也習已為常,不賊溜溜地往臉上看。切肉吃的時候也沒人求簽名。如果換一家別的飯店,就別想吃得安穩。我這是實話。”

“看來活得也夠艱難的。”我說,“還要大把花經費。”

“正是。”他說,“剛才說到哪裏了?”

“叫應召女郎那裏。”

“對,”五反田用餐巾邊擦一下嘴角,“那天,本來叫的是我熟悉的女孩兒,不巧她不在,來的是另外兩個,問我挑哪個。我是上等客,服務當然周到。其中一個就是喜喜。我一時猶豫不決,加上覺得麻煩,索性把兩個都睡了。”

“唔。”

“受刺激?”

“沒關係。高中時代倒也許。”

“高中時代我也不會幹這種事。”五反田笑道,“總之,是同兩個人睡的。這兩人的搭配也真是不可思議:一個雍容華貴,華貴得令人目眩,人長得十分標致,身上沒有一處不值錢,不騙你。世上的漂亮女孩兒我見得多了,在那裏邊她也屬上等。性格又好,腦袋也不笨,說話頭頭是道。喜喜則不是這樣。好看也好看,但算不上美女。說起來,那種俱樂部裏的女孩兒,個個部長得如花似玉。她怎麼說好呢……”

“不拘小節。”我說。

“對,說得對,是不拘小節,的確。衣裝隨隨便便,說話三言兩語,妝也化得漫不經心,給人的感覺是一切無所謂。但奇怪的是,我卻漸漸被她吸引住了,被喜喜。三人幹完之後,就一起坐在地板上邊喝酒邊聽音樂、聊天。好久都沒那麼暢快過了,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很長很長時間裏都沒有過那麼開心的光景。那以後,三人睡了好幾次。”

“什麼時候開始的?”

“當時離婚已有半年,算起來,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他說,“三人一起睡,我想大約有五六次。沒和喜喜兩人單獨睡過。怎麼回事呢?本來可以睡的。”

“那又為什麼呢?”

他把刀叉放在碟子上,又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想必是他考慮問題時的習慣。女孩見了,恐怕又要說是一種魅力。

“也許出於害怕。”五反田說。

“害怕?”

“和那孩子單獨在一起,”說著,他重新拿起刀叉,“喜喜身上,有一種撩撥人挑動人的東西,至少我有這種感覺,盡管十分朦朧。不,不是挑動,表達不好。”

“暗示、誘導。”我試著說。

“嗯,差不多。說不清,隻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無法準確表達。反正,我對單獨同她在一起不太積極,盡管對她要傾心得多。我說的你大致明白?”

“好像明白。”

“一句話,我覺得同喜喜單獨睡恐怕輕鬆不起來,覺得同她打交道會使自己走到更深遠的地方。而我追求的並不是那個,我同女孩兒困覺不過是為了輕鬆輕鬆。所以沒同喜喜單獨睡,雖然我非常喜歡她。”

之後,我們默默吃著。

“喜喜沒來試演室那天,我給那家俱樂部打了電話,”稍頃,五反田陡然想起似的說道,“指名要喜喜來。但對方說她不在,說她不見了,失蹤了,不知不覺地。或許我打電話時對方故意說她下在,搞不清,沒辦法搞清。但不管怎樣,她從眼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