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耽擱,徑直出了房門。
“吱呀。”木門再次闔上。漏進去的寒風,吹得屋內燈火明明滅滅。
那日從酒家回府,蘇姮便準備起南行的行李。
這是她養病期間便打定的主意。她找不到繼續留在京城的理由。她想去別處看看。
如今蘇府上,父母對她客氣了很多,連帶著家仆們也對她恭敬非常,可彼此間的疏離,還是橫隔在那裏。
她好像一直是蘇府的外人。
不過這也給她出行提供了便利。這回,父母得知後,隻問出去多久。
蘇姮心知自己應該不會回來了,但怕他們多問,撒了個謊道:“一個月吧。我隻想看看外地風光。”
等出去後,大地長天,遠山滄海,誰能管她去哪兒了,歸期幾何?
最後一趟去春林齋的時候,蘇姮在小巷碰到了一位奴婢打扮的中年婦女。這人頭發蓬亂、鬢角花白,兩手拿著裝滿衣服的木盆,露出來的皮膚滿是皸裂,神誌看起來也有些不正常,嘴裏一直念叨著“錢啊錢啊”的。
蘇姮走出巷子時才反應過來,對方叫的是“阿潛”——這位是吳潛的母親,因前戶部尚書貪汙受賄,三族內親屬的財產均被沒收,所以現在吳家潦倒於此。
她心知當年吳家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但想起落崖前最後一眼吳潛的麵容,見其母親淪落至此,又心裏難安。
她轉身又回了小巷。
吳夫人已被幾位流裏流氣的青年圍住了。他們惡狠狠道:“臭婆子,錢呢?”“怎麼這麼少?你這婆子是不是私藏錢了?”
他們將手伸向對方衣襟,一通亂摸。
嘿,畢竟是高官家的娘子,金貴了幾十年,衣衫裏頭的風光不輸那些小姑娘。
吳夫人似乎意識不到這些人的無禮與荒唐,期期艾艾道:“阿潛在哪裏?”
青年們正想笑,卻聽見街角傳來一聲清脆的問候——“丁武侯”,嚇了一跳,拿著銅板拔腿就跑,跑之前,還不忘撞翻吳夫人手中的洗衣盆。
他們哪知道吳潛在哪裏——貪官之子,肯定是陰曹地府裏頭去了。他們找上吳夫人,不過是想騙些錢罷了。反正這婆子瘋瘋癲癲的,又不長記性,他們每隔幾天便故技重施一次。
吳夫人站在原地,表情木木的,眼神卻透露出焦急:“說好的,說好的……告訴我阿潛下落……”
蘇姮轉過街角,撿起地上的木盆與沾滿塵土的濕衣,整理了一番,將它們交還給吳夫人,又幫對方整理了衣襟。
吳夫人終於注意到她了,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曉得阿潛在哪裏嗎?”
蘇姮眼眶一酸。她醒來後問過吳潛的下落。
可現在,這個問題的沒有答案,也許是吳夫人活下去的支柱。
她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吳夫人抱緊木盆,不再理會蘇姮,繼續喊著“阿潛阿潛”、向前走著。
經過一扇木門時,門中走出來一位年輕女子,她的衣服與吳夫人一般,都打滿補丁。她拉住吳夫人道:“阿娘,到家了。”
吳夫人“哦”了一聲,又道:“阿潛回來了嗎?”
吳瓊忍忍眼中的濕意,道:“您又不是不知道,阿潛從小愛在外頭玩……”
吳夫人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往門內走,嘴裏道著:“對噢對噢……”
蘇姮看著那兩人互相扶持的背影,眼圈紅了。
家族的罪孽與生活的重擔,似乎過早地壓彎了那位年輕姑娘的腰。昔日綾羅綢緞、前呼後擁的尚書府嬌女,如今佝僂著身體,連抬頭看一眼旁人都不敢。
吳瓊接過母親手中的木盆,見裏麵都髒兮兮的,歎了口氣。想來母親替別家漿洗衣服賺得的錢,又被那幾人騙走了。這些衣服也要重洗了。
她道:“阿娘,以後還是我去河邊洗衣服吧,您別出門了。”
吳夫人激動地去奪木盆:“不行,不行……我要找阿潛,我要打聽……”
“好,好。”吳瓊安撫住自己的母親,“我們先去吃朝食。”
一日兩餐,都不過是稀薄的雜糧湯,上麵懸浮著幾片菜葉。
入夜,吳瓊忍著饑腸,在昏暗的油燈下繼續趕著繡活。這一年來,她一直靠繡品換錢,隻是,眾人都厭她、嫌她是罪臣之後,永遠壓低著價錢。
旁邊傳來木床的吱嘎聲,是母親在輾轉反側,她起身查看。母親拉著她手,喃喃著“餓”,一會兒,昏睡過去。
半夜,母親發起了燒。
吳瓊拿著濕布巾,坐在床邊,眼淚滴在手背上。枯坐到天明,她下定了決心。
她該去賺些快錢。
她走到放著木盆的角落,想著先去河邊把這些衣服洗好、再去平康坊。見盆裏衣服上都是土灰,她一件一件取出,抖落上麵已結塊的泥土。
突然,她愣住了。
因為木盆底部,是一層碎銀。
那天蘇姮到春林齋時,已經有些晚了,但她還是整理完春林齋各項事務,然後將它賣給了管事。
管事看起來誠惶誠恐,有些推拒,說可以一直做管事、幫她打理店鋪。蘇姮一笑:“可我用不上了。不如把它交給你。放心,不會有人為難你的。”
蘇姮南行要帶的行李很少,隻有幾套男裝和銀票,以及通關用的過所。反正她有錢,所有東西都可以到落腳處再購置。路上隨帶的東西多了,反而惹竊賊注意。
走去乘馬車時,她路過了幾天前與殷墨說話的那家酒家。
她知道,也許,將來某日,她會後悔對殷墨的拒絕,可人生中注定有無數憾事,這不是第一件,也不會是最後一件。
都隻不過是尋常罷了。
她最後看了眼穿越京城的洛河,想起那年那句“我就喜歡蘇六娘啊”——初時聽聞覺得魯莽,十分惱,後來才漸漸領會到,也許當時,這是一句對她的維護。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喜歡她。
隻是再後來,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碰到吳潛,便不再回想那句話。
誰能想到,最後一麵,是那樣慘烈的景象。
她又想起年年歲歲的梔子花香,想起有一年拖著一袋花燈、沿著洛河獨自走回蘇府,想起暗夜中那池無人觀賞的祈福燈。
往事如逝水,不可追回。
蘇姮腳步輕盈地登上了前往江南的馬車。
天氣漸漸飛雪,蘇姮最終滯留在了會稽郡興寧縣。她暫時住在客棧裏,想著過幾日天晴了,出門去租個小院落。
此處繁華,治安也不錯,適合過冬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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