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唐看到耿守誌在掏煙袋,才猛然想起臨來時專門攜帶的幾包香煙,忙抽出一支恭敬地敬給了耿守誌,說:“耿叔您抽這個。我平時不抽煙,一般也想不起來敬煙。”
“不,不,我抽這個!”耿守誌晃了晃自己的煙袋說,“抽這個順口。”秦唐這才想起老耿叔的怪脾氣:從不沾別人的一點便宜。
小妍妍在屋裏呆的不耐煩了,吵著鬧著要到街上去玩。晴晴在這裏正愁著沒法插話,更受不了耿守誌吐出的旱煙味。正想找個借口出去一下。她順勢領著妍妍逃出了堂屋,向院子外走去。
望著晴晴的背影,石頭小聲地問唐“這個就是嫂子呀?”秦唐點了點頭。
耿守誌抽了兩袋煙、喝了一杯子水、又說了一會話,看看太陽快到中午了,就站起身對秦老太說:“老嫂子。我也該回家做飯了。你們來一趟好不容易。就多住幾天,湊空我就來陪你說話。現在比以前可好多嘍,最起碼能管足你們飯啦!哈哈哈,一會我再來陪你說話。”
耿守誌提著他帶來的暖瓶和缸子站起來就向外走。大家知道他的性格也沒一人留他吃飯,唐母子一直送到大門外。看著耿守誌那佝僂消瘦的背影,秦唐的心裏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麼滋味,他感到:這是他生平遇到的最倔強正直的大好人。起初,他一家剛到河套村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三十六年前的一天。秦唐一家就乘坐汽車,拉著簡單的家什,從岸江市城區出發一路顛簸來到了河套村安家落戶。接待他一家的第一個村就是耿守誌,當時他是村的支部副書記。汽車到村口時,秦唐就看到耿守誌帶著五六個壯勞力早已等候在村頭上,他們把汽車直接引到村東北一個空院子裏,耿守誌就指揮著他們往屋裏搬家什。當時秦唐記得很清楚:父親一下車,耿守誌就象多年未見麵的老朋友一樣,雙手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大聲說:“歡迎!歡迎!歡迎你們全家到我村安家落戶。”然後指著那三間低矮的草房又道:“以後這裏就是你們的家了。有什麼困難盡管找我,能解決的我們一定想辦法解決。”父親馬上也客氣道:“多謝多謝!以後少不了給你們添麻煩。我們初來乍到,當地的風俗習慣也不了解,還希望你們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哪裏。哪裏,以後咱都是一家人了,用不著再客氣了。不過現在條件還差點,等以後條件好了。咱再著蓋個大點寬敞的好房子讓你們住!”
“有個安身的地方能遮風擋雨就行了。不敢奢望!不敢奢望!”
就在耿守誌和父親寒喧的工夫,那五六個壯勞力就把家什全部搬進了那三間茅草屋。後來才知道。就是那三間破草房也是耿守誌動員石頭一家讓出來的,石頭他家搬進了離村一裏外的大隊養豬場。
一切家什擺放停當後,唐的父母非常感激地讓耿守誌抽支煙歇歇,他說什麼也不抽,還嗬嗬地笑著說:“老嫂子不用客氣,以後咱們就是一個莊的人,有什麼困難盡管給我說,不能幫大的,咱能幫小的。就是小孩們不聽話,我也會幫你管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耿守誌熱情豪爽、做人做事厚道,且嗓門大、心眼細。秦唐第一次接觸耿守誌就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知道底細的人都認為老耿頭是一條老“光棍”呢!其實耿守誌曾是一名有戰功的軍人,建國後他踴躍報名參軍,接著隨軍參加了東南省份大大小小的剿匪戰鬥。由於戰功卓著,他很快入了、提了幹,後直接轉業到他當時服役的東南部沿海一個城市。五十代末,上級號召員要帶頭麵向,為農村服務。他所在的單位也提出了:“年青員要主動到農村第一線去,用實際行動支援農村社會主義建設”的口號。耿守誌再三考慮,毅然決然辭掉了有固定收入的國家工作,主動辭職回到了他的原籍――黃坡鄉河套村。當了一個普通的農民,不久就擔任了河套村村支部副書記。
1960年隆冬,天上飄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個不停,地上的積雪沒過腳脖子。在通往河套村的路上,一對年青人背著簡單的行禮在一瘸一拐地摸索著前行。年青男子穿一身舊軍裝,攙扶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年青女子,那就是耿守誌和他已有身孕的妻子。在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後,眼前出現了一處突兀的山巒。耿守誌高興地對妻子說:“翻過這個山就到咱的家了,這座山叫碧水山,以前還供著山神廟,一到三月廟會香客可多了,十裏八村的人都到這裏燒香磕頭、許願還願。”年青小媳婦實在是走不動,她兩手緊緊抱住耿守誌的一隻胳膊,大口喘著粗氣說:“守誌哥。我走不動了,咱歇歇再走好嗎?”耿守誌鼓勵道:“再有三裏路我們就到家了,再堅持一會,堅持就是勝利!”年青小媳婦幹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不走了。
耿守誌趕緊放下行李,攔腰抱起妻子:“這樣是絕對不行的。一旦凍僵了就是死路一條。當年我們行軍打仗時。最忌諱的就是發生這種事。來我背著你走!”他彎腰讓妻子趴在他寬厚的後背上,剛走了十多步,耿守誌腳下一滑一個趔趄他一同倒在了雪地上。耿守誌第一反應就是翻身抱走懷有身孕的妻子:“摔痛了嗎?你感覺怎麼樣?”小媳婦用微弱的聲音說:“你放心我沒事,就是太累了。”耿守誌攙著小媳婦的胳膊說:“來。我架著你走。”從車站到河套村這段十華裏的路程,他們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這三個小時對他倆來說比一年的時間過得還要慢。
耿守誌攙著懷有身孕的妻子趕到家時,已到了上燈的時候。家裏除了年邁的老母親,二間低矮的破草屋外,可謂算是一無所有、家徒四壁。他用帶來的那點積蓄。購置了點必要的家具,賣點過年的東西,才算是有了一個家樣。
第二年春上是農村青黃不接的季節,耿守誌也和大家一樣,主要以樹葉、野菜充饑。他懷孕的妻子偏偏對這些食物過敏,吃得臉腫、腿虛,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
臨近麥口時,實在受不了這種生活折磨的妻子哀求他道:“讓我回海城去吧,等我生下孩子我就回來。”耿守誌覺得大家都一樣挨餓。不能讓自己的妻子搞特殊,勸道:“馬上就到麥季了,等下來新麥子第一碗白麵條就讓你喝。”
一天夜裏,飽受饑餓折磨的耿守誌妻子,趨丈夫不在家時悄悄地溜出了家門。她借著夜幕的遮護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地爬上了一個小山坡。她瞧瞧四周沒人。就壯著膽子鑽進生產隊快要成熟的土豆地裏,揮舞起兩隻手“貪婪”地扒著被她視為延續生命的土豆。一會的工夫就扒了足足有七八斤,再多她也提不動了。她用事先準備好的包袱把扒出的土豆嚴嚴地包好,偷偷地從土豆地裏鑽了出來。剛走了幾步,突然一道刺眼的手電光照了過來。
“誰。幹什麼的?”在漆黑的夜裏、空曠的山野上一個男子的怒吼顯得特別的響。她提著土豆急不擇路地跑著,突然她被一塊石頭拌了一腳,她連同土豆一起滾下了那個山坡。
等她醒來時已躺在了公社衛生院的病床上。其實那天晚上,發現她偷土豆的正是她的丈夫耿守誌,背她上衛生院的也是他。她的命算是保住了,可是她肚裏的孩子卻夭折了。
第二天耿守誌放下正在病床上接受治療的妻子,回村主持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會上他對妻子偷竊集體財產的不法行為進行了嚴厲批判,接著他替妻子做了深刻檢討,並按村裏的規定罰了自己半個月的工分。
那時偷竊行為是老百姓所唾罵的事情。可對待耿守誌妻子偷土豆這件事,老百姓總是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沒有一點歧視,並很快包容了她。不是因為耿守誌是村裏的,而是因為他的妻子是從外地來的,是特殊情況,況且她丟了孩子還差點丟了生命。村裏的一些中老年婦女聽說後還直可憐的掉淚呢。好多婦女湊上公社趕集或走親戚路過,仨仨倆倆到醫院去看她,有的還偷偷地揣上幾個煮熟的雞蛋,讓她補補身子,當然這些不能讓耿守誌知道的。耿守誌的妻子在醫院隻呆了五天就匆匆出院了,他沒有更多的錢給妻子養病。回家後耿守誌的母親把家裏一隻正在下蛋的母雞殺了,煎成湯給兒媳喝。
小麥眼看就要成熟了,就在這時,耿守誌的妻子突然收到了一封娘家的信,信封裏還夾來了十元錢。看到這封信時耿守誌的妻子哭了,哭得很痛,就連具有鐵石般心腸的耿守誌也禁不住掉下了眼淚。身體虛弱的妻子經過一天痛哭折騰後,到了晚上便很快進入了夢香,睡得很甜很甜。耿守誌靜靜地守在妻子的床前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耿守誌給村支書特意請了一天假。說是陪他妻子到縣城逛逛。出了村口他攙著虛弱的妻子重複著半年前的那條路。半年前他也是和妻子走的也是這條路,不過那是攜妻回家,榮歸故裏。那時覺得路很長很長,恨不得一步邁到家裏。這天他是把自己的妻子親自送回家,是夫妻別離。猛然覺得這條路很短很短。巴不得讓它永遠延長下去。
這天耿守誌並沒有進城,而是帶著妻子步行十華裏去了附近火車站。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撒謊,因為他不想驚動村裏任何人。
耿守誌用她娘家寄來的那十元錢給妻子買了張回家的車票,剩下的錢都塞給了她。讓她路上備用,後又掏出四角錢一人要了一碗菜湯。臨別時,他對妻子說:“你走吧,那裏條件好點,起碼能填飽肚子。如果真的有來世。咱倆再做夫妻。”妻子緊緊抱住他的胳膊不放。耿守誌接著把一張同意離婚的“協議書”和他們的結婚證一並交給了她。妻子木然地望著他,眼淚斷了線的珠子,泣不成聲地哭著說:“等我的病好了我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