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又想:“可是,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我喬峰堂堂大丈夫,給人擺布得身敗名裂,萬劫不複,倘若激於一時之憤,就此一走了之,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嗯,總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盤算,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曆,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請他賜示真相,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決不致有所隱瞞。
籌算既定,心下便不煩惱。他從前是丐幫之主,行走江湖,當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而且為了免惹麻煩,反而處處避道而行,不與丐幫的舊屬相見。隻行得兩天,身邊零錢花盡,隻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以作盤纏。
不一日,來到嵩山腳下,徑向少室山行去。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物,皆是舊識。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派,丐幫幫主來到少林,種處儀節排場,驚動甚多,是以他從未回來,隻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請安問好而已。這時重臨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謎,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饒是他鎮靜沉隱,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喬峰快步轉過山坡,隻見菜園旁那株大棗樹下放著一頂草笠,一把茶壺。茶壺柄已斷,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物,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爹爹勤勉節儉,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仍不舍得丟掉。”
看到那株大刺樹時,又憶起兒時每逢刺熟,父親總是攜著他的小手,一同擊打棗。紅熟的棗飽脹皮裂,甜美多汁,自從離開故鄉之後,從未再嚐到過如此好吃的刺。喬峰心想:“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但對我這番養育之恩,總是終身難報。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我決不可改了稱呼。”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隻見屋外一張竹席上曬滿了菜幹,一隻母雞帶領了一群小雞,正在草間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款待她久未見麵的兒。”他大聲叫道:“爹!娘!孩兒回來了。”
叫了兩聲,不聞應聲,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聾了,聽不見了。”推開板門,跨了進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鋤頭,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無大異,卻不見人影。
喬峰又叫了兩聲:“爹!娘!”仍不聽得應聲,他微感詫異,自言自語:“都到那裏去啦!”探頭向臥房一張,不禁大吃一驚,隻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臥在地,動也不動。
喬峰急縱入內,先扶起母親,隻覺她呼吸已然斷絕,但身尚有微溫,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再抱起父親時,也是這般。喬峰又是驚慌,又是悲痛,抱著父親屍身走出屋門,在陽光下細細檢視,察覺他胸口脅骨根根斷絕,竟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再看母親屍首,也一般無異。喬峰腦混亂:“我爹娘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間屋內,以及屋前、屋後、和屋頂上仔細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樣人。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喬峰滿臉都是眼淚,越想越悲,忍不住放聲大哭。
隻哭得片刻,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可惜,可惜,咱們來遲了一步。”喬峰倏地轉過身來,見是四個年僧人,服飾打扮是少林寺的。喬峰雖曾在少林派學藝,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家傳授,因此他對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識。他此時心悲苦,雖見來了外人,一時也難以收淚。
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大聲說道:“喬峰,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十餘年養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殺害?”喬峰泣道:“在下適才歸家,見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報仇,大師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野心,果然是行同禽獸!你竟親手殺害義父義母,咱們隻恨相救來遲。姓喬的,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可還差著這麼一大截。”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喬峰胸口劈到。
喬峰正待閃避,隻聽得背後風聲微動,情知有人從後偷襲,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左足一點,輕飄飄的躍出丈許,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個空。
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臉上均現驚異之色。那高大僧人罵道:“你武功雖強,卻又怎地?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隱瞞你的出身來曆,隻可惜你是契丹孽種,此事早已轟傳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你行此大逆之事,隻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罵道:“你先殺馬大元,再殺喬三愧夫婦,哼哼,這醜事就能遮蓋得了麼?”
喬峰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心卻隻有悲痛,殊無絲毫惱怒之意,他生平臨大事,決大疑,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這時很能沉得住氣,抱拳行禮,說道:“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是少林寺的高僧麼?”
一個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說道:“咱們都是少林弟。唉,你義父、義母一生忠厚,卻落得如此慘報。喬峰,你們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喬峰心想:“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多問也是無益。那高個的和尚說道,他們相救來遲,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卻是誰去通風報信的?是誰預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險?”便道:“四位大師慈悲為懷,趕下山來救我爹娘,隻可惜遲了一步……”
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又向喬峰擊到,喝道:“咱們遲了一步,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虧你還在自鳴得意,出言譏刺。”
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娘,實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但若不將他們製住,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說著轉身如風,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那僧人喝道:“當真動手麼?”一句話剛說完,肩頭已被喬峰拍,身一軟,坐倒在地。
喬峰受業於少林派,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接連出掌,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說道:“得罪了!請問四位師父,你們說相救來遲,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難?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
那高個兒僧人怒道:“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你縱使毒刑,也休想從我口套問出半個字來。”
喬峰心下暗想;“誤會越來越深,我不論問什麼話,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說道:“若要殺人滅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殺人滅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
喬峰一抬頭,隻見山坡旁站著十餘名少林僧,手均持兵器。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紀,手各提一柄方便鏟,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見便知內功深湛。喬峰雖然不懼,但知來人武功不弱,隻要一交上手,若不殺傷數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雙手抱拳,說道:“喬峰無禮,謝過諸位大師。”突然間身倒飛,背脊撞破板門,進了土屋。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眾僧齊聲驚呼,五人同時搶上,剛到門邊,一股勁風從門激射而出。這五人各舉左掌,疾運內力擋格,蓬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均感胸口氣血翻湧,各人麵麵相覷,心下都十分明白:“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卻是尚有餘力,第二掌再擊將過來,未必能夠擋住”。各人認定他是窮凶極惡之徒,隻道他要蓄力再發,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不欲傷人。
眾僧蓄勢戒備,隔了半晌,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同時使一招“雙龍入洞”,勢挾勁風,二僧身隨鏟進,並肩搶入了土屋。當當當雙鏟相交,織成一片光網,護住身,卻見屋內空蕩蕩地,那裏有喬峰的人影?更奇的是,連喬三槐夫發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
那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職司臨管本派弟行為的“持戒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見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走得不知去向,已極為難能,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議了。眾僧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餘裏,那裏有喬峰的蹤跡?
誰也料不到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娘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心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墳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歸家,便隻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娘一麵,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處,忍不住泣不成聲。他自幼便硬氣,極少哭泣,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淚如泉湧,難以抑止。
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到凶險。”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凶手殺我爹娘,並非時刻如此湊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要殺我爹娘滅口。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娘,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還有一位玄苦師父,須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將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他明知寺高手如雲,達摩堂幾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隻要一露麵,眾僧群起而攻,脫身就非易事,是以盡揀荒僻的小徑急奔。荊棘雜草,將他一雙褲腳鉤得稀爛,小腿上鮮血淋漓,卻也隻好由如此。繞這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之自己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凶手乘黑偷襲,不易發現他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