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崖高人遠(上)(3 / 3)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麼?”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穀客’。”南海鱷神沉吟道:“‘幽穀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穀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他隻消學得你本事十成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三霸一死,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隻聽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嶽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麵。”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嶽老二的麵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麵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生平隻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麵幕來,不必麻煩老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南海鱷神怒道:“你再羅裏羅嗦,就不但除你麵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老不扭斷你脖,卻扭斷你兩隻手、兩隻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段譽搖了搖頭,隻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麵幕。

木婉清一掀袖機括,卟卟卟,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南海鱷

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身皮甲。木婉清身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麵門。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麵門,南海鱷神伸出指,輕輕在箭杆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抹去,隻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隻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射我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枝毒箭,你沒瞧見麼?是身受重傷的女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兒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義的些少差異,辨析甚精,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王八蛋!”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兒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係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王八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隻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髒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綠鬥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海鱷神揚手揮出,那鬥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飄出山崖,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遊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麵幕,老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緩緩拉開了麵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隻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麵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裏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麵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麵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麼?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隻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隻給他瞧得心發毛,背上發冷,隻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便扭斷自己脖。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醜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裏用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裏?”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後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麼?”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隻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隻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幹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隻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幹什麼?都給我滾過來!”

隻見樹叢之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都在其內。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幹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裏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幹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夥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都給我滾開!”

眾人麵麵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的‘卦象’、‘係辭’,你懂麼?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麼‘卦象’、‘係辭’,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隻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處偉來一陣尖銳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胸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麼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的胸口,身向左側,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的脖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先前與木婉清相鬥,身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餘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穀了。慘呼聲從穀傳將上來。群山回響,段譽隻聽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好玩,好玩。老扭一個脖不夠,還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便扭斷他的脖。”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這裏,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