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日方正,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膩,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接連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隻見對麵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手各持弓箭,監視著這邊。再向山穀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決不會就此死心,勢必是另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噴出來的血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幹,不過還是吃了吧。”從懷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卦‘初’、‘喪馬’,‘見惡人無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咱二人餓也餓死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否則也好采幾枚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麼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麼識得鍾家小妞兒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初識鍾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閑事,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隻是連累姑娘,心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麼?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個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隻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個……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屍,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隻是麵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隻道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衝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聽得對麵崖上一聲厲嘯,隻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隻聽得嘯聲回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段譽於一刹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麼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柔聲道:“‘名譽極壞’什麼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麼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隻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個斯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歎了口氣,道:“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隻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
木婉清雖然凶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讚,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麵幕,向來隻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讚她容貌的,心一高興,便放鬆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隻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花,隻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願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麼?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你不要狗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準他頭頂擲了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隻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段譽心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穀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頭。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隻不過略陰他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發。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麵目已隱約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淩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之,隻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傷。他掙紮著爬起,隻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別在這裏。”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乎尋常,一張闊嘴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然而小眼光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他等身材,上身粗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胡,根根似戟,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長僅及膝,袍是上等錦緞,甚是華貴,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襤褸,顏色難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時隻覺此人相貌醜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隻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屁倒也不是違心之拍。”
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讚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極,幹笑了兩聲,道:“小的本領稀鬆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饒你性命。”段譽大喜,道:“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道:“你走上一步,老便不饒你了。”段譽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隻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神’孫三霸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你知不知道?”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這事就不易善罷了。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隻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幾天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穀,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仗著誰的勢頭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道!你能仗我什麼勢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麼高的身份,這麼大的威名,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動手?”這幾句話捧有套,南海鱷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這話倒也有理。”
段譽聽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鍾靈之父鍾成仇請來的朋友,不妨拉拉鍾萬仇的交情,或許有點用處,待聽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便是受了傷的男也不打。大家又說,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來越高興,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
南海鱷神眯著一對圓眼,笑吟吟的聽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你聽誰說的?”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萬劫穀穀主‘馬王神’鍾萬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有意思。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英雄了得,須得牢牢記住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聽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是給誰傷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敵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娘,好不要臉。”段譽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鬥也不幹,那有四個打一個之理?隻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南海鱷神搖頭道:“不對!不對!不對!”
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段譽心大跳了三下,不知什麼地方說錯了,卻聽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我隻這麼喀喇一聲,扭斷了他龜兒的脖。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斷脖,龜兒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鍾萬仇的家人進喜兒接待‘四大惡人’之一的嶽老二,隻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給他扭斷了脖,看來這人便是嶽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是嶽老二,我說該當叫嶽老大才是。你嶽老大扭人脖,那裏還能讓他活命?”
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真聰明,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嶽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
段譽隻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嶽老大’三字,當之無愧。”心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太也無恥,諂諛奉承,全無骨氣。聖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己,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貪生怕死,算什麼大丈夫了?隻不過為了木姑娘,也隻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利貞,君攸行’,就是以柔克剛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嶽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隻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麵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隻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幹麼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