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疾香幽(上)(3 / 3)

那女郎口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你服了麼?聽我的話了麼?”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適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什麼?”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拋兩下,將兩句“什麼”都咽在口,說不出來。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我是說‘我怕什麼?’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願給你牽著走!”那女郎哼的一聲,道:“在我麵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豈是‘小小折磨’這麼便宜?”說著左手一送,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膽便罵。我這一生之,給人罵得還不夠麼?”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一句“小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一軟,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作聲,說道:“哼,料你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你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頭臉手足給道上的少石擦得鮮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譽大聲罵道:“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那女郎道:“我本是潑辣女,用得著你說?我自己不知道麼?”

段譽道:“我……我……對你……對你……一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隻覺頭上一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汨汨進水,他急忙閉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來口鼻之入水更多。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後拖行,那女郎見他昏暈,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轉。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段譽衣衫濕透,腹又被水灌得脹脹地,全身到處是傷,當真說不出的難受。

那女郎勒住了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光曦微,東方已現光亮,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衝衝的瞪視著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跟我鬥法。咱們便鬥個明白,瞧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著躍下馬來,輕輕一縱,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刷的一聲,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麵朝相,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麵幕,隻露出兩個眼孔,一雙眼亮如點漆,向他射來。段譽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厲害。你這潑辣婆娘,有誰厲害得過你?”

那女郎道:“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你笑什麼?”段譽向她裝個鬼臉,裂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揚手拍拍拍的連抽了七八下。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奮力微笑。隻是這女郎落手甚是陰毒,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終於強自克製住了。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怒道:“好!你裝聾作啞,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來,刃鋒長約七寸,寒光一閃一閃,向著他走近兩步,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喝道:“你有沒聽見我的說話?你這隻耳朵還要不要了?”段譽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凶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刺落。

段譽大急,叫道:“喂,你真刺還是假刺?你刺聾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嗎?”那女郎呸的一聲,說道:“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試試。”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馬鞍,自己躍進上馬背,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優待了些。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手足被縛處雖仍疼痛,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卻已有天淵之別,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

行得大半個時辰,段譽內急起來,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雙手被縛,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隻得說道:“我要解手,請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現下你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瀆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臭小’,豈不大煞風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心想事到如今,隻得放他,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自行走開。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一會,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悄悄跨上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一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

那女郎聽到蹄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那女郎輕功再高,也追它不上。段譽拱手道:“姑娘,後會有期。”隻說得這幾個字,黑玫瑰已竄出二十餘丈之外。他回過頭來,隻見那女郎的身已被樹木擋住,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連連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裏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麼一天,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鍾姑娘?路上隻有不吃飯,不睡覺,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

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頭,從來路奔了回去。段譽大吃一驚,忙叫:“好馬兒,乖馬兒,不能回去。”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身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他指揮。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是尷尬。那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黑玫瑰,這還算是大丈夫嗎?”

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仆,要走便走,怎說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殺就殺好了。曾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縮,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什麼縮不縮的?你縮頭我也是一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語,手握劍柄,將長劍從鞘抽出半截,說道:“你如此大膽,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你倚仗誰的勢頭,一再挺撞於我?”

段譽道:“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

那女郎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譽和她目光相對,毫無畏縮之意。兩人相向而立,凝視半晌,刷的一聲,那女郎還劍入鞘翅,喝道:“你去吧!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上,等得姑娘高興,隨時來取。”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一怔之下,也不多說,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餘丈,仍不聽見馬蹄之聲,回頭一望,隻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麼歹毒主意,像貓耍耗般,要將我戲弄個夠,這才殺我。好吧,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隻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遠,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

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這才漸漸放心,心下稍寬,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尋思:“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說不定她父母雙亡,一生遭逢無數不幸之事。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以致不肯以麵目示人,倒也是個可憐之人。啊喲,鍾夫人那隻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可是要回去向她取還,卻無論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見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爹爹自然會去救鍾姑娘,就算爹爹不親自去,派些人去便是,這隻金盒也沒多大用處。隻是我沒了坐騎,這般徒步而去大理,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鍾姑娘苦待救援,渡日如年,她如見我既不回去,她父親又不來相救,隻道我沒給她送信。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塊,也好教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

心意已決,當即辨明方向,邁開大步,趕向無量山去。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連走數十裏也不見人煙。這一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饑,晚間便在山坳胡亂睡了一覺。

第二日午後,經另一座鐵索橋,重渡瀾滄江,行出二十餘裏後,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他懷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穀時在峭壁間失去。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肚又十分饑餓,想起帽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於是扯了下來,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這鎮上隻有這家米店較大,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倒也不敢小覷了,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隻肯出二兩銀相購。段譽也不理會,取了二兩銀,想去買套衣巾,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於是到飯鋪去買飯吃。

在板凳上坐落,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破孔露了出來,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褲後臀也有幾個大孔,屁股角到凳麵,但覺涼颼颼地,心想:“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該當及早設法才是。”飯店主人端上飯菜,說道:“今兒不逢集,沒魚沒肉,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段譽道:“甚好,甚好。”端起飯碗便吃。他一生錦衣玉食,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糲,隻因數日沒飯下肚,全憑野果充饑,雖是青菜豆腐,卻也吃得十分香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