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上)(3 / 3)

次日在湖畔周圍漫步遊蕩,墮入穀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的斷腸散劇毒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

當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轉,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時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又將那彩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隻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劍尖對準了一塊大岩石,段譽心一動:“難道這塊岩石有什麼道理。”走到岩邊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覺滑膩膩地,那塊岩石竟似微微搖幌,他雙手出力狠推,搖幌之感更甚,岩高齊胸,沒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決計推之不動,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來巨岩是淩空置於一塊小岩石之頂,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安。他心怦的一跳:“這裏有古怪!”

雙手齊推岩石右側,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發出藤蘿之類斷絕聲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間藤草纏結,其時月光漸隱,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

於是躺在岩邊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將大小岩石之間的蔓草葛藤盡數拉去,撥淨了泥沙,然後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緩緩轉動,便如一扇大門相似,隻轉到一半,便見岩石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有無危險,便彎腰走進洞去,走得十餘步,洞已無絲毫光亮。他雙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但覺腳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道路必是經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隻是道路不住向下傾斜,顯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一觸之下,那圓物當的一下,發出響聲,聲音清亮,伸手再摸,原來是個門環。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驚喜交集:“這門裏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當當當的連擊三下,過了一會,門內無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然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門似是用銅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裏麵並未閂上,手勁使將上去,那門便緩緩的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不招自來,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

他不論眼睛睜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隻覺黴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無人居。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摸去,原來前邊是一扇門。他手上使勁,慢慢將門推開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隻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支大蝦在窗外遊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斑爛的鯉魚在窗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是鑲在石壁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透入。

雙眼帖著水晶幾外瞧去,隻見碧綠水流不住幌動,魚蝦水族來回遊動,極目所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意在水底,當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將外麵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登時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在黑暗之摸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是深入湖底,那還是逃出去。”

回過身來,隻見室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堅著一銅鏡,鏡旁放著些梳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在此幽居,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隻有三十餘麵,尋思:“想來這女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裏惟有顧影自嶺。此情此景,實是令人神傷。”

在室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過了好一陣,突然心念一動:“唉!我隻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舉乃是個臭男,倘若死在這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不是……豈不是……”還沒想“豈不是”什麼,忽見東首一麵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門,緩緩移開,露出一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麵前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隻見那女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雖是儀態萬方,卻似並非活人,大著膽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瑩然有光,神彩飛揚。段譽口隻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隻覺越看越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看那玉像時,隻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眼光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愛,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麼?”玉像目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見玉像頭上的頭發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鬆鬆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支玉釧,上麵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的句,大都出自“逍遙遊”、“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末題著一行字雲:“逍遙為秋水妹書。洞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穀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遙得能伴著她長居幽穀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處,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麵前,癡癡的呆看,瞧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麝般馥鬱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去,隻見玉像雙腳的鞋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個字比蠅頭還小,鞋是湖綠色,十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隻比底色略深,石室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隻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數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能。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麵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麵有物。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隻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出去掏摸,觸手柔滑,裏麵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所包的隻是樹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終身無悔。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稍有懈惰,餘將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扌’為‘女’)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派武功家數盡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餘殺盡逍遙派弟,有一遺漏,餘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