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上)(2 / 3)

賞玩了一會茶花,走到湖邊,抄起幾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異常,一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尋覓出穀的通道。

這湖作橢圓之形,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他自西而東,又自東向西,兜了個圈,約有三裏之遠近,東南西北盡是懸崖峭壁,絕無出路,隻有他下來的山坡比較最斜,其餘各處決計無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霧封穀,下來已這般艱難,再想上去,那是絕無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絕頂之人,也未必能夠上去,可見有沒有武功,倒也無甚分別。”

這時天將黎明,但見穀靜悄悄地,別說人跡,連獸蹤也無半點,唯聞鳥語間關,遙相和呼。他見了這等情景,又發起愁來,心想我餓死在這裏不打緊,累了鍾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對不起人家,我爹爹媽媽又必天天憂愁記掛。

坐在湖邊,空自煩惱,沒半點計較處。失望之,心生幻想:“倘若我變作一條遊魚,從瀑布逆水而上,便能遊上峭壁。”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隻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少年的衝激磨洗,將這半麵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琉璃、如明鏡的石壁出來。

突然之間,幹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這玉壁貼湖而立,仙人的影要映到玉壁上確是非得在湖舞劍不可。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倒也能照映過去,可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麵上有水鳥飛翔,影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他們心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入了魔道。”

想明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時辰,早餓得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澀,饑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饑火少抑,隻覺渾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豔麗無倫。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觀美景,福緣大是不小,而葬身於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並非佳種,略嫌美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穀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後。昨晚黑夜之,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見。”當即口唱著曲,興高采烈的沿湖尋去。一路上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岩巨石,每一塊堅岩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

他口曲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頹然坐倒,心想:“鍾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鍾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麵容嬌美,不自禁將鞋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心想:“我這番一定是沒命的了。鍾姑娘也沒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裏,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隻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胡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裏沒找過。別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禿禿地一大片石壁,爬滿了藤蔓,那裏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宛然似一麵銅鏡,隻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一動:“莫非這才是真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見這石壁也隻平整光滑而已,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穀之,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字,嗯,就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幹幹淨淨,除下長袍,到湖浸濕了,把湖水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劃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個“段”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若是見到,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又覺手腕酸痛,便拋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隻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綠鞋黃花,正是鍾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飛舞,始終捉不到。過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一驚而醒,才知是做了個夢,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對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懷,站起身來,抬頭隻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湖麵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眼光順著湖麵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隻見對麵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幌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長袍儒巾,顯是個男。他向前急衝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仙人,救我!”隻見玉壁上的人影幌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身左幌,壁上人影跟著左幌,身向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的影映到對麵石壁上?”

回過身來,隻見日間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隻是身形既小,影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映在這塊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兩麵鏡之間,大鏡照出了小鏡的我。”

微一凝思,隻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神奇之處:“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裏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隻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穀寂寞孤單,過不了兩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侶,獨處幽穀,終於鬱鬱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腳踢,心想:“最好左穆、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上忽現‘仙影’,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了去,拚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裏笑聲鬥止,心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不是住在這穀,便是有條出入此穀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到這裏來舞劍,終究也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出現了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幹光豪不是說‘有誌者事竟成’麼?哈哈,哈哈。他立誌要娶他葛師妹為妻,我則立誌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裏清冷幽絕,心想:“‘有誌者事竟成’,這話雖然不錯,可是孔夫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媽媽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裏也偷偷起床對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著它,直瞧到它榭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伸出去挾菜,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爹爹說我‘強辭奪理’,隻怕我當真有點強辭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這癡兒那一天愛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然不肯學,硬掀著牛頭喝水,那終究不成。’唉,要我立誌做什麼事可難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樣高強,但他性仁慈,隻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隻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彩色流動,凝神瞧去,隻見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劍影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而劍影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遊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已見不到月亮,原來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來,洞孔隱隱有光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懸有一劍,劍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豔麗不可方物!”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寶石便無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眼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麵望將上去,也隻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隻餘一片灰白。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穀這麼深險,無量劍那些人任誰也沒膽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的洞孔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決計不會發見。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麼了不起了?”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費事,縱有極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定有深意。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還藏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登時興味索然:“這些武學秘笈,無量劍的人當作寶貝,可是掉在我麵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