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3 / 3)

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隻覺其中的可畏可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凶殺鬥毆,實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拍的一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遊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你?”阿紫道:“是啊。”蕭峰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給你,你便受了?”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

蕭峰聽她這兩句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感動,柔聲道:“阿紫,這位遊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裏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下是在何處?”

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有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隻是給丁春秋那老賊毒壞了眼膜,筋脈未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卻不能再換了。”蕭峰道:“你快去陪他,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我隻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蕭峰怒道:“人家麵貌雖醜,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你!”阿紫頓足哭道:“我……我……”

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中隻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隻是肅立聽旨便是,用不著什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

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遊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隻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遊君身邊,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這才強自克製。我如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誌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裏去?莽莽乾坤,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他同上縹緲峰去,一來送她和遊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禦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給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便這麼說,不禁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紫總是和顏悅色,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耶律洪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

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麼事惱?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佩叮當,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流,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便抽抽噎噎的說道:“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見秀麗,向耶律洪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貴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一個平南大元帥,一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聽了大奇,齊問:“為什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隻道:“我姊夫不喜歡我,逼我去嫁給旁人。”

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口貼了封條,把金印用黃布包了,掛在梁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

耶律洪基一聽,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麼?”略一思索,道:“喚禦營指揮來!”片刻間禦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任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將一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禦帳中聽得外麵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遝,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於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什麼事?幹麼這等怒氣衝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這廝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南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吟道:“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禦營衛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道:“卻也使得。此事基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麼?”

禦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她昔日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調動兵馬,竟然是要去捉拿蕭峰。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間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著,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妃溫柔和藹的眼光,隻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什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的心,可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我們宮裏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去時,你同我們一起去,到聖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你得發個誓,決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泄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沉吟道:“不是我信不過你,隻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阿紫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說到這裏,心中有些淒苦,也有些甜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確是比人亂刀分屍還慘上百倍。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遠隻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心。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這還剩下一瓶。”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對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雙手捧了瓷瓶,鄭而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一嗅,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幾下,隻怕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皇上日後變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阿紫道:“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話是這麼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否則那聖僧幹麼要給我兩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

正說到這裏,隻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去,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來,竟然沒有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隻見蕭峰背負雙手,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

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佻回來就好,我隻怕你給皇上扣住了,不得脫身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裏去?為什麼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什麼要扣住我?”

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隻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鐵甲鏘鏘,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麼?你要帶兵去打仗麼?”

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的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裏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宮。”阿紫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好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急,去不去縹緲峰,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給你喝了,隻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遷延,隻怕穆貴妃趕來奪還。”當下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

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又是興奮,又是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般的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傾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你取了衣服沒有?”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

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探,隻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查看。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毛,偷眼看蕭峰時,見他縮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反映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你穿的什麼衣服?”阿紫隻道事泄,反手一勾,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裏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有奸細!有刺客!”還不知道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行得一程,隻見迎麵十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麵八方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馳,果然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布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一見蕭峰,心下已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但給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路,遠遠的在後呐喊追趕。待禦營都指揮增調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先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挺長矛,擋住去路。蕭峰倘若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隻求脫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鐙上一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門撲去。這一撲原不能躍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長矛已向城牆插去,一借力間,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一望,隻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一卒把守。蕭峰一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你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麵辭。皇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

他攬住阿紫的腰,轉過身來,隻要一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再也無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酸麻,攬在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還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田中內息隻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去給蕭峰服下,這哪裏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她騙我說,如給你喝了,你就永遠永遠的喜歡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傻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向外同時劇痛,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你不用尋死。”

隻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數百名騎兵衝出北門,呐喊布陣。一隊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裏,幾條火龍遠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禦營的兵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隻聽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速投降。”

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親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隻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

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峰卻是特別魁偉,阿紫負著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一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根汗毛,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個田地?”提高噪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麼契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眾武士一怔,一齊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尚請大王莫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日無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麵麵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了。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紮著站起身來,五髒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齧一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一絲溫暖:“我若南征,這裏萬餘將士,隻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隻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領軍南征。”想到這裏,胸口又是一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

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一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然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大功,卻殊無歡忭之意。但聽得鐵甲鏘鏘,數萬隻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一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此突然飛身而起,雙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沒有了,隻是從此隻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間卻又悵悵,大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

眾將士聽得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隻道她真是尋了短見。皇帝下旨隻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橋頭稍立片刻,見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第四十九回完)

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一個手持大鐵杵,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