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2 / 3)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麵子,可說大逆不道,但臉上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一騎馬突過獵圍,疾馳而過。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過去。那人一伸手,豎起兩根手指,便將羽箭挾住。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將第二簡明挾住,胯下坐旗絲毫不停,徑向遼主衝來。耶律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但他發得快,對方也接得快,頃刻之間,一個發了七枝箭,一個接了七枝箭。

遼後親衛大聲吆喝,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蕭峰看清楚來人麵目,大吃一驚,叫道:“阿紫,是你?不得對皇上無禮。”

馬上乘者格格一笑,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跳下馬來,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禮,說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別見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來,叫道:“姊夫,你是來迎接我麼?”雙足一登,飛身躍到蕭峰馬前。

蕭峰見她一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給我治的,你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心頭一凜,隻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照說她雙目複明,又和自己重會,該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情竟如此淒楚?可是她的笑聲之中,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

阿紫突然一聲尖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立即轉身,隻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順手一擲,那獵叉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膛。那人是名漢人獵戶,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時未死,拚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隻盼殺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心下甚喜,說道:“好姑娘,你身手矯捷,果然了得。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點輕傷,不免誤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該當如此賞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樣大,可也不能太小,都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大遼國隻有女人管事,卻沒女人做官的。這樣吧,你本來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級,封你做公主,叫做什麼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幹!”洪基奇道:“為什麼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我若受封為公主,跟你女兒一樣,豈不是矮了一輩?”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勢,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的常習,這樣的大官,別說三妻四妾,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頗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不便成親,當下笑道:“你這公主是長公主,和我妹子同輩,不是和我女兒同輩。我不但封你為‘平南公主’,連你的一件心願,也一並替你完償了如何?”

阿紫俏劍一紅,道:“我有什麼心願?陛下怎麼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卻也這麼信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律洪基說話,也不拘什麼君臣之禮。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麼說,耶律洪基隻是嘻嘻一笑,道:“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她既受遼主恩封,蕭峰自也道謝。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然後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什麼用意?他為什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稱為‘平南’?平南,平南,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說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一會話兒。”

二人並騎南馳,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餘裏外。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中都長滿了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穀,以致將數十萬畝良田都拋荒了。”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一座小丘,立馬丘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隨著他目光向南望去,但見峰巒起儲存,大地無有盡處。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到‘舒適’二字,隻要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此地,豈不心下煩惱?”蕭峰道:“臣是浪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感恩德,更有什麼煩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日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極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歎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你行走江湖,無拘無束,隻怕反而更為快活。”

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鷲宮的虛竹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果願見,臣可請他們來遼國一遊。”他自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

蕭峰心下感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妻,原來是難忘舊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幹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日興兵,討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一古惱兒的都殺了,以泄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卻又何難?”

蕭峰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隻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說道:“多謝陛下厚恩,隻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要,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釁一啟,兵連禍結,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隻會大火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堪一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日可定,哪有什麼兵連禍結?兄弟,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為的是什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了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大顯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隻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到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鑒,臣子曆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日之長,但行軍布陣,臣子實在一竅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張旗滿的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日賢弟帶得十萬兵去,將西夏國王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隻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麼便有什麼。”

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賢弟聽封。”蕭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隻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進爵為宋王,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

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麼?你拒不受命麼?”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道無可推辭,隻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禦駕要到汴梁。”

蕭峰又是一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後這老婆子主政之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臭未幹,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

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他或畏懼陛下聲威,不敢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果出了個英主,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連蘇大胡子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房舍起火,烈炎衝天,無數男女無幼在馬蹄下輾轉轉呻吟,宋兵遼兵互相斫殺,紛紛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垂成。今日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吏,那是何等的美事?”

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一驚,道:“你要什麼?做哥哥的隻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向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凶戰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帥大臣,一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勇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斜睨蕭峰,隻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為什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隻怕他也不肯盡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蕭峰道:“征戰用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隻怕誤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念結義兄弟的情義,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當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

蕭峰拜伏在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盡忠報國,萬死不辭。”

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製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你說什麼盡忠報國,萬死不辭,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奉命?”

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山林。”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頸中斫將下去,便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勢必為他所害。何況昔年他於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殺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歎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蕭峰雖拜伏在地,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毛,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越僵,難免翻臉,當即說道:“尊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一先一後,相距裏許。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隨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遠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擾你啦,你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利害。我自回禦營下榻。”當下蕭峰恭送耶律洪基回禦營。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麼書房,平時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禦營歸來,天色已晚,踏進大廳,隻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虎皮下伏著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睛睛,問道:“我來了,你不高興麼?為什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隻掛念你一個人,怕你遭到什麼危難。你回到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麼也沒牽掛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開心麼?”蕭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說著一聲長歎,提過一隻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盛酒的牛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朝。你想,這征戰一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隻有我快快死了,你才會念著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己,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你年紀小,就隻頑皮淘氣,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什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姊姊照顧我,你……你隻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決不會喜歡我,我也不來跟你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來睬我,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沒她好看麼?人沒她聰明麼?隻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你也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著我……”

她說到傷心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懷裏,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用這麼難受。你沒了阿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吧,你不許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布,叫你一輩子跟著我。’”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麼是舊事?在我心裏,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的秀發,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隻能像叔叔、哥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隻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皇上賜給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隻是見阿紫見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流露出淒苦之色,看了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還我!”

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麼?阿紫,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心!你的眼光為什麼這麼悲傷?姊夫是個粗魯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叫你心裏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累了我。”蕭峰問道:“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你道是誰?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麵具的遊坦之。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遊駒的兒子,曾用石灰撒過你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拚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靠,隻好莊公子長、莊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真是羞愧得要命。”

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鐵醜,難怪他臉上傷痕累累,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鐵醜便是遊坦之嗎?唉,你可真也太胡鬧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麼難得?他哪裏安好心了?隻想哄得我嫁了給他。”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遊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隻是當時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

阿紫道:“這人傻裏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裏,尋到了你的把弟虛竹,請他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遊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這家夥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麵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說什麼不肯答允。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殺。虛竹子無奈,隻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