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繞將過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麵,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了,斜身縮足,正在走近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譽也以笑容相披。
突然之間,一股淩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神劍抵禦,已然不及,隻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到:“阿彌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麵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裏一藏,蕭氏父子都不容易找到。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蹤而赤。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蕭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蕭峰於數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一擋,全身一震,手臂隱隱酸麻,不禁大吃一驚:“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厲害!”一側身,便即閃進了山門。
蕭峰哪容他脫手,搶步急趕。隻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回廊殿堂,蕭峰掌力雖強,卻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蕭遠山,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拚個死活?”蕭遠山攔在閣門,說道:“孩兒,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前,橫掌當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自然我父了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鳩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來翻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深漸愧。”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蒙先生指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更是銘感於心。”
慕容博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便、蕭大俠,這位鳩摩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蕃僧雖然未必能強於慕容博,但也必甚為了得,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於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廖讚。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國天龍寺,欲求六脈神劍劍譜,焚色於先生墓前,已報知己。不料天龍寺枯榮大僧狡詐多智,竟在緊要關頭將劍譜以內力焚毀。小僧雖存季劄掛劍之念,卻不克完願,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隻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複。他落後數步,一到寺中,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了的蹤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被鳩摩智趕在頭裏。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羞慚無地。
慕容博又道:“這裏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複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隻有二人,慕容複雖然稍弱,卻也未可小覷,隻怕非但殺慕容複不得,自己父子反要畢命於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勇,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決不罷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二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隻是將掌力轉移方位,擊上了書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不虛傳!蕭兄,我有一言,你聽是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隻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父子二人,請問是誰多占勝麵?”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占勝麵。大丈夫寡不敵眾,又不何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誰不懼,今日要想殺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讓你得逆報仇之願,但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覺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
慕容博道:“隻須你父了答允了這件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決不抗拒,鳩摩師兄和複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峰父子固然大奇,鳩摩智和慕容複也是驚駭莫名。慕容複道:“爹爹,我眾彼寡……”鳩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氣在,決不容人伸一指加於先生。”慕容博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在下有一事請教。當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幹此無行敗德之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又何必有什麼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裏閃至,雙掌一封,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蕩,衝將上去,屋頂灰塵沙沙而落。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兩下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慕容博雖然不肖,江湖上也總算薄有微名,和蕭兄素不相識,自是無怨無仇。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費盡心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以常理度之,自當在重大理由。”
蕭遠山雙目中欲噴出火來,喝道:“什麼重大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世,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容情,非但不認他為幫主,而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相互攻伐征戰,已曆一百餘年。邊疆之上,宋人遼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沒有什麼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隻是你設計陷害,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隻求破敵製勝,克成大功,是不是還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你說這些不相幹的言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什麼外國人?”玄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複自殺,從他幾句言語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曆。蕭遠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複道:“孩兒,咱們是哪一國人氏?”慕容複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打下了錦繡江山,隻可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名,用了一個‘複’字,那是何何含義?”慕容複道:“爹爹是命孩兒時刻不忘列祖列宗的遺訓,須當興複大燕,奪還江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璽,取出來給蕭大俠瞧瞧。”
慕容複道:“是!”伸手入懷,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那玉印上端雕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慕容複將印一翻,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皇帝之寶”六個大字。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致,邊角上卻頗有破損,顯是頗曆年所,多經災難,雖然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製之箋。
慕容博道:“你將大燕皇帝世係譜表,取出來請蕭老俠過目。”慕容複道:“是!”將玉璽收放入懷中,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副黃絹,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朱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想係鮮卑文字。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其下寫道:“烈祖景昭帝諱雋”,其下寫道:“幽帝諱”。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其上寫道:“烈宗惠帝帝諱寶”,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絹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各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滅國後,以後的世係便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但見那世係上最後一寫的是“慕容筆”,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歎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隻是曆代祖宗遺訓,均以興複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鮮卑慕容氏意圖光複故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複大燕,須得有機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便是天下大亂,四下征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釁,大戰一場?”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爭複起,大燕便能乘時而動。當年東晉有八王之亂,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熱,亦複如此。”鳩摩智點著道:“不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複國有望,我吐國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盡占南朝黃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業,則進而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如踏螻蟻,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旦為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使你能混水摸魚,以遂興複燕國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時吐蕃、西夏、大理三國一時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國,盡當取之於南朝。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蕭兄何樂而不為?”他說到這時,突然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一揮手,將匕首插在身旁幾下,說道:“兄隻須依得在下的倡議,便請立即在下性命,為夫人報仇,在下決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這番話實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優勢的局麵之下,竟肯束手待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事,不厭機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這……這不是死於輕於鴻毛了麼?”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蹤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一言九鼎,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肯幹冒萬險,孤身而入聚賢莊求醫,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之久,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這買賣如何不做?”他臉露微笑,凝視蕭峰,隻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隻聽得劈拍一聲響,木幾碎成數塊,匕首隨而跌落,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便報,如不能報,則我父子畢命於此便了。這等肮髒之事,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說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見,竟雖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的道:“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是凡夫俗子也罷,總不能中你圈套,成為手中的殺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這臣,欲隻記得父母私仇,不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蹭上一步,昂然說到:“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他說到這裏,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穀的殘酷情狀,越說越響,又道:“兵凶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隻須有一二名將,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屍骨如山,欲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複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怎地窗下有人居然並不知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複喝道:“是誰?”不等對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兩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倒了閣下。
隻見窗外長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這僧人年紀不少,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須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複又問:“你躲在這裏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裏……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齊凝視著他,隻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讚蕭峰的口音。
慕容複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裏,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記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我……我已來了十我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竺僧波羅星出來盜經。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了什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個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鶩,自然瞧不見老僧。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譜’,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隻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閣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漢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隱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法華經’一部‘雜阿含經’,隻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功,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豪不錯,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發毛,周身大不自在。隻聽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鮮卑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曆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花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裏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隻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隻是如何製少林派現有武,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以去,心數錄了副本,這才重履藏經閣,歸還原書。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裏,眼光向慕容複轉去,隻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智,這才點頭,道:“是的!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麼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麼?”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聽。明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想:“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得到‘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等容易?”口中兀自強硬:“什麼‘易筋經’?大師的說話,叫人好生難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牙,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間,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隻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隻須身子強壯,盡自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八九個僧人縱身上閣。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滅,其後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師、觀盡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星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麵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增是大有修為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腑,愈隱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記誦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鍾的戾氣。
群僧隻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讚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身在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滅、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何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隻剃度而不拜師,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隻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倒也並不希奇,隻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淩厲狠辣,大幹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隻是一人練到四五項絕技之後,在禪理上的領悟,自然而然的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知見障’道理相同。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於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製。隻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我,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們更說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