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便將公孫賈和假犯人的事說了一遍,沉吟道:“你說公孫賈,他會找嬴虔麼?”
瑩玉道:“不會吧哈十八我這個異母兄長素來倔強,對公孫賈、甘龍他們很是疏淡呢。
商鞅搖頭一歎,“仇恨,會使人變形呢。公孫賈可是一個大大的警鍾。”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帶病前去,不是明著告訴人家有事麼?好了再說吧。他們縱想變天,也還遠著呢。”說著便熄了銅燈,上榻安歇了。
瑩玉偎著夫君,很快就睡著了。商鞅卻久久不能安眠,片斷的思緒零亂如麻,什麼都在想,卻感到什麼也沒想長夜難眠,對商鞅是極為罕見的。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心無雜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為何物的。近日來,他卻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還不時有一絲不安和警覺閃現出來。這絕不僅僅是秦孝公的病情,對於邦國的正麵危難,商鞅從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性格。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不安和警覺,是一種朦朧的預感。這種感覺是從崤山遇刺開始的,是從今夜發現公孫賈潛逃而明晰的起來。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駟的論斷“秦國新法,尚未固本”。嬴駟為何如此斷定?他發現了什麼?警覺到了什麼?為何不明確的上書言明……
商鞅驀然坐起,看著燎爐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服,走進了書房。
二 灰色影子與蒙麵石刻
滴水成冰的寒夜,鹹陽城最能夤夜折騰的商民區也凝固了。
緊挨著蓬勃興旺商名遠播的南市, 鹹陽城內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區。這裏住著許多山東六國的商人,也居住著秦國各地來鹹陽經商的本國商賈,酒肆客棧最多,是鹹陽城人口最為蕪雜流動的區域。這個區域主要是兩條交叉成“十”字的大街,與一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東西走向的大街叫“朱鳳道”。太白是秦國的天界星(太白之下為秦國),朱鳳則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鳥(鳳鳴岐山而興周);以兩者命名商區的兩條大街,意味著秦人對商市的虔誠祝願——順應天道吉祥昌盛。
在兩條大街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座與周圍店麵客棧都不粘連的孤立無鄰的大院落,高大的院牆與兩鄰房屋相隔著一條空蕩蕩的巷子。大門前是廢棄的停車場與拴馬樁,臨街的大門也用大石青磚砌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那座還算高大的門樓門廳,誰也看不出這裏是大門。在商民市區,這座莊院顯得有些古怪,就象繁華鬧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涼古堡。從宅第規模看,它既沒有六國大商的豪華氣魄,也不似小商小販人家的緊湊樸實。這樣的怪誕莊園能矗立在這金貴的商市街麵,自然是是鹹陽城建起後最早遷來的“老戶”。盡管如此,商人們畢竟見多了乍貧乍賤的人世滄桑,誰也沒有感到奇怪,誰也沒有試圖接近它了解它。大院子一如遷來時的孤立冷清,在這北風料峭哈氣成霜的夜晚,更是顯得蕭瑟孤寒。
三更時分,一條灰色影子從高牆外空巷的大樹上飛起,無聲無息的落在院內屋頂。
庭院正中的大屋裏,風燈昏暗,一個人在默默打坐。他麵上垂著一方厚厚的黑紗,散亂的白發披在兩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動不動。雖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這座空蕩蕩的大屋裏卻沒有燎爐火盆,隻有那盞昏黃的青銅風燈。
突然,虛掩的屋門在呼嘯的寒風中無聲的開了。
“何方朋友?請進屋一敘。”凝固的石刻發出淡漠的聲音。
沒有絲毫的腳步聲,灰色影子已經坐到了石刻對麵的長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飲一陣,喘息一陣,“左傅別來無恙?”
長長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別來無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欽佩之極。”
蒙麵石刻:“君不聞,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貴胄,慘狀若行屍走肉,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