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一番細細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銀兩、幾件替換衣服之外,再無別物。霍元龍和陳達海麵麵相覷,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回疆,始終緊緊盯著李三夫婦,地圖如在中途轉手,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睛,何況他夫婦舍命保圖,絕無隨便交給旁人之理。陳達海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褲時,猛地想起,說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龍“哦”了一聲,說道:“不用慌,諒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哪裏?”左臂一揮,叫道:“留下兩人把史二爺安葬了,餘下的跟我來!”

一提馬韁,當先馳去。蹄聲雜遝,吆喝連連,百餘匹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馳出已久,這時早在二十餘裏之外。隻是在平坦無垠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到十餘裏遠近,那小女孩雖已逃遠,時候一長,終能追上。果然趕到傍晚,陳達海忽然大聲歡呼:“在前麵!”

隻見遠遠一個黑點,正在天地交界處移動。要知那白馬雖然神駿,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終於也支持不住了。

霍元龍和陳達海不住掉換生力坐騎,漸漸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

她一整日不飲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曬得口唇都焦了。白馬甚有靈性,知道後麵追來的敵人將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似紅的夕陽,奮力奔跑。突然之間,前足提起,長嘶一聲,它嗅到了一股特異的氣息,嘶聲中隱隱有恐怖之意。

霍元龍和陳達海都是武功精湛,長途馳騁,原不在意,但這時兩人都感到胸口塞悶,氣喘難當。霍元龍道:“三弟,好像有點不對!”陳達海遊目四顧,打量周遭情景,隻見西北角上血紅的夕陽之旁,升起一片黃蒙蒙的雲霧,黃雲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景色之奇麗,實是生平從所未睹。

但見那黃雲大得好快,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半邊天都遮住了。這時馬隊中數十人個個汗如雨下,氣喘連連。陳達海道:“大哥,像是有大風沙。”霍元龍道:“不錯,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話未畢,突然一股疾風刮到,帶著一大片黃沙,隻吹得他滿口滿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漠上的風沙說來便來,霎時間大風卷地而至。七八人身子一晃,都被大風吹下馬來。霍元龍大叫:“大夥兒下馬,圍攏來!”

眾人力抗風沙,將一百多匹健馬拉了過來,圍成一個大圈子,人馬一齊臥倒。各人手挽著手,靠在馬腹之下,隻覺疾風帶著黃沙吹在臉上,有如刀割一般,臉上手上,登時起了一條條血痕。

這一隊雖然人馬眾多,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鋪地的大風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葉小舟一般,隻能聽天由命,全無半分自主之力。

風沙越刮越猛,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

連霍元龍和陳達海那樣什麼也不怕的剽悍漢子,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暴威力之下,也隻有戰栗的份兒。這兩人心底,同時閃起一個念頭:“沒來由的要找什麼高昌迷宮,從山西巴巴的趕到這大沙漠中來,卻葬身在這兒。”

大風呼嘯著,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

大漠上的風暴呼嘯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霍元龍和陳達海從黃沙之中爬起身來,檢點人馬,總算損失不大,死了兩名夥伴,五匹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盡,更糟的是,白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處,十九是葬身在這場大風沙中了。身負武功的粗壯漢子尚且抵不住,何況這樣嬌嫩的一個小女孩兒。

眾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飯,休息了半天,霍元龍傳下號令:

“誰發現白馬和小女孩的蹤跡,賞黃金五十兩!”跟隨他來到回疆的,個個都是晉陝甘涼一帶的江湖豪客,出門千裏隻為財,五十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眾人歡聲呼嘯,五十多人在莽莽黃沙上散了開去,像一麵大扇子般。“白馬,小女孩,五十兩黃金!”每個人心中,都是在轉著這三個念頭。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約定天黑之時,在正西六十裏處會合。

兩頭蛇丁同跨上一匹健馬,縱馬向西北方衝去。他是晉威鏢局中已幹了十七年的鏢師,武功雖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精明幹練,實是呂梁三傑手下一名極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氣馳出二十餘裏,眾同伴都已影蹤不見,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縱馬上了一個沙丘,向前望去,隻見西北角上一片青綠,高聳著七八棵大柳樹。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見到這一大塊綠洲,心中當真說不出的歡喜:

“這大片綠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沒有人家,大隊人馬也可好好的將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騎也望見了水草,陡然間精神百倍,不等丁同提韁催逼,潑剌剌放開四蹄,奔了過去。

十餘裏路程片刻即到,遠遠望去,但見一片綠洲,望不到邊際,遍野都是牛羊。極西處搭著一個個帳篷,密密層層的竟有六七百個。

丁同見到這等聲勢,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自入回疆以來,所見到的帳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過三四十個,這樣的一個大部族卻是第一次見到。瞧那帳篷式樣,顯是哈薩克族人。

哈薩克人在回疆諸族中最為勇武,不論男女,六七歲起就長於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帶刀,騎射刀術,威震西陲。

向來有一句話說道:“一個哈薩克人,抵得一百個懦夫;一百個哈薩克人,就可橫行回疆。”

丁同曾聽見過這句話,尋思:“在哈薩克的部族之中,可得小心在意。”

隻見東北角的一座小山腳下,孤零零的有一座草棚。這棚屋土牆草頂,形式宛如內地漢人的磚屋,隻是甚為簡陋。丁同心想:“先到這小屋去瞧瞧。”於是縱馬往小屋走去。他跨下的坐騎已餓了一日一夜,忽然見到滿地青草,走一步,吃兩口,行得極是緩慢。

丁同提腳狠命在馬肚上一踢,那馬吃痛,一口氣奔向小屋。丁同一斜眼,隻見小屋之後係著一匹高頭白馬,健腿長鬣,正是白馬李三的坐騎。他忍不住叫出聲來:“白馬,白馬在這兒!”心念一動,翻身下馬,從靴筒中抽出一柄鋒利的短刀,籠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後麵,正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冷不防那白馬“嗚哩哩……”一聲長嘶,似是發覺了他。

丁同心中怒罵:“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頭望窗中張去時,哪知窗內有一張臉同時探了上來。丁同的鼻子剛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見這人滿臉皺紋,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驚,雙足一點,倒縱出去,喝道:“是誰?”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誰?到此何幹?”說的卻是漢語。

丁同驚魂略定,滿臉笑容,說道:“在下姓丁名同,無意間到此,驚動了老丈。請問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漢姓計。”丁同陪笑道:“原來是計老丈,大沙漠中遇到鄉親,真是見到親人了。在下鬥膽要討口茶喝。”計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來?”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計老人哼了一聲,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來回回的掃視。丁同給他瞧得心神不定,隻有強笑。

一個冷冷的斜視,一個笑嘻嘻地十分尷尬,僵持片刻。計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門,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轉身繞到門前,走了進去。小屋中陳設簡陋,但桌椅整潔,打掃得幹幹淨淨。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隻見後堂轉出一個小女孩來,手中捧著一碗茶。兩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驚,嗆啷一響,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時心花怒放。這小女孩正是霍元龍懸下重賞要追尋之人,他見到白馬後,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會在屋中,但陡然間見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風沙,李文秀昏暈在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馬聞到水草氣息,衝風冒沙,奔到了這綠草原上。計老人見到小女孩是漢人裝束,忙把她救了下來。半夜中李文秀醒轉,不見了父母,啼哭不止。計老人見她玉雪可愛,不禁大起憐惜之心,問她何以到這大漠來,她父母是誰。李文秀說父親叫作“白馬李三”,媽媽卻就是媽媽,隻聽到追趕他們的惡人遠遠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來幹什麼,她卻說不上來了。

計老人喃喃的道:“白馬李三,白馬李三,那是橫行江南的俠盜,怎地到回疆來啦?”

他給李文秀飽飽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讓她睡了。老人心中,卻翻來覆去的想起了十年來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