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詩大都收入他的文集,可以找來看看,心理效果明顯,心情好時看,可以抑鬱,心情不好時看,可以去自殺。
詩的主要意思,基本比較雷同,什麼我很後悔,我要歸隱,我白活了,我沒意思,反正一句話,我這一輩子,是走了黑道。
畢竟家裏蹲了七八年,有點怨氣很是正常,但錢謙益同誌還是說錯了,他走的黑道,還沒有黑到頭。
崇禎十年(1637),在家看人種地的錢謙益突然聽說,有一個叫張漢儒的當地師爺,寫了份狀子告他。
要知道,錢大人雖說在上麵混得很差,但到地方,還是比較惡霸的,小小師爺鬧事,容易擺平。
然而沒過幾天,他就迎來了幾位用京城來的客人——幾位來抓他的客人。
在被押解的路上,錢謙益才搞明白,原來那位師爺的狀子,是告禦狀。
這個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但凡鬥爭,就有譜,包括政治鬥爭,一般說來,把對手弄到偏遠山區,回家養老,也就夠本了,沒必要趕盡殺絕,但這事,也因人而異,比如溫體仁,就是個沒譜的人。
不知是他太過得意,還是太恨錢謙益,總之他沒打算按著譜走,某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起在那遙遠的江南,還有個沒被整死的錢謙益。
沒整死,就往死裏整。
但他畢竟位高權重,如果要自己動手,傳出去實在太丟麵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決定,借刀殺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張漢儒。
之所以找到張漢儒,因為這人是個衙門師爺,小人物,無論如何,跟內閣首輔,都是扯不上關係的,而且張師爺長期在法律界工作,對拍黑磚之類的工作非常熟悉,且樂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後,張師爺連夜工作,寫出了一份狀子。
所謂小人物,在寫狀子這點上,是不恰當的,當年大人物楊漣告魏忠賢,總共二十四條大罪,而張師爺告錢謙益的罪狀,有五十八條。
這五十八條罪狀,堪稱經典之作,包括貪汙、受賄、走私、通敵、玩權、結黨,總而言之,隻要你能想到的罪狀,他都寫了。
但錢謙益倒沒怎麼慌,因為這份狀子寫得實在太過扯淡,都趕回家當老百姓了,還貪汙個甚?玩權、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話,崇禎這麼精明的人,是不會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為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訴他,他的罪狀,皇帝已經批了,即將定罪。
其實錢謙益同誌應該有點思想準備,要明白,溫體仁是首輔,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擬的,底下送上來,他簽個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錢謙益不愧是當過東林黨領導的,雖然回家消停幾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過來,很多人出麵,什麼給事中、郎中、尚書,包括大學士,都幫他說話,說他很冤枉,情節很曲折。
全無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沒理。
因為溫體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八年前,兵強馬壯的錢謙益,沒能幹過勢單力孤的溫體仁,是因為溫體仁同誌精通心理學。
他很清楚,說話人再多都沒用,說了能算的隻有崇禎,而崇禎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拉幫結派,幫忙的人越多,就越壞事,都八年了,錢大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毫無長進。
所以外麵越是起哄,皇帝就越不買賬,錢謙益同誌的腦袋,就離鬼頭刀越來越近。
溫體仁已做好慶祝準備,等待著錢謙益被殺的那一天。
對此,錢謙益頗有共識,他雖在牢裏,消息很靈通,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就親自寫了幾封信,托人直接交給皇帝,為自己辯解。
但結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壓根沒看,很明顯,他對錢謙益同誌,是比較厭惡的。
錢謙益終於走到了絕路,幫忙沒用,辯解沒用,找皇帝都沒用,找什麼人似乎都沒用了。
等著他的,隻有喀嚓一刀。
有句俗語:萬事留一線,將來好見麵,這句俗語,用比較通俗的話說,就是沒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錢謙益,在陰暗的牢房裏,終於使出了殺手鐧。
關於錢謙益同誌,之前介紹的時候,漏了一點,這位仁兄除了是東林黨的頭頭外,還有個關係——他中進士的時候,錄取他的老師,叫做孫承宗。
孫承宗同誌,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關係,魏忠賢在的時候,都拿他沒辦法。
但問題是,孫承宗已經退休好幾年了,說話也不好使,讓他出麵,估計也很麻煩。
錢謙益並沒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孫承宗,隻是希望孫老師幫他找另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記得,在金庸的小說《碧血劍》裏,他是個死跑龍套的,且跑過好幾回。
但在崇禎十年的時候,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崇禎的親信。
在當時,能跟溫體仁較勁的,也就隻有他了。
但問題是,這位太監同誌跟溫體仁無仇,錢謙益也並非他的親戚,犯不上較這個勁。
但錢謙益認定,這個人,能幫他的忙,救他的命。
憑什麼呢?
就憑十年前,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
其實這篇文章,跟曹化淳並沒有絲毫關係,但錢謙益相信,看著這篇文章的份上,曹化淳是會幫忙的。
因為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誌銘。
我講過,很久以前,魏忠賢是王安的親信,但我沒有講過,當時王安的親信,還有一個曹化淳。
這似乎是個比較複雜的關係。大致是這麼回事。
錢謙益去找曹化淳幫忙,因為他曾經幫王安寫過墓誌銘,而曹化淳是王安的親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麵子上,多少要幫點忙,外加他的老師孫承宗,麵子比較廣,托他出麵,還有點活人的麵子,死人活人雙管齊下,務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驚,加上這人跟著王安,還有點良心,感覺溫體仁太過分,就答應幫個忙。
當然,找完了人還得聽消息,錢謙益找了個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聽情況,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人理會,毫無消息,第四天,他得到準確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這事已經搞定,收拾行李,準備出獄。
錢謙益也是這麼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經解決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這麼認為,他上下活動,估計再過幾天,事情就結了。
可是偏就沒有結。
因為溫體仁又來了。
溫首輔以為錢謙益必死,沒想到過了幾天,竟然連曹化淳都折騰進來了,這樣下去,事情就黃了,既然幹了,就幹到底,所以他決定,連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布消息,說錢謙益跟曹化淳合夥,然後還找了個證人,讓他出麵,指證錢謙益給曹化淳行賄,最後為萬無一失,他還請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時,溫體仁就會請假,回家呆著,這意思是在我請假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場,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實對溫體仁而言,錢謙益死,還是不死,都沒多大關係,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錢地主已經是個死龍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壞事,最好不做。可惜,溫體仁同誌沒有這個覺悟。
在他看來,錢謙益已經是個平民,而袒護錢謙益的曹化淳,不過是個司禮太監,作為內閣首輔,要辦這兩個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這個人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因為曹化淳非但是太監,還有特務背景,他原本在東廠幹過,到司禮監後,跟現任東廠提督太監王之心是哥們,關係很鐵。
而今溫大人竟拿他開刀,實在是搞錯了碼頭,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東廠,找到王之心,商量對策,畢竟溫體仁老奸巨猾,無懈可擊,要徹底搞倒他,必須想個辦法。
商量半天,辦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動報告此事,說事情很複雜,後果很嚴重,於是皇帝大人也震驚了,下令嚴查,事情鬧大了。
接下來,就是去抓人,溫體仁是沒法抓的,但張漢儒一幹人等,隨便抓,抓回來,就直接丟進東廠。
據說東廠的刑罰,總共有上百種,花樣繁多,能夠讓人恨自己生出來,比什麼測謊儀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丟進這裏的人,都很誠實。
張漢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麼鋼鐵戰士,按史料的說法,進來的頭天晚上,曹化淳去審了一次,就審出來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況外,連幕後主使溫體仁先生的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馬就奔了崇禎,崇禎看過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了四個字:
“體仁有黨!”
這四個字的意思,用江湖術語解釋:溫體仁,是有門派的。
崇禎是不喜歡門派的,作為武林盟主,任何門派他都不喜歡,像溫體仁這種人見狗嫌的家夥,雖然討厭,但用著放心。
然而這件事清楚地告訴他,溫體仁同誌也有門派,雖然門派比較小,但再小都是門派。
然後,他拿來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是溫體仁的辭職信,按照他的傳統,為了徹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寫了這封文書,說自己身體不好,估計也幫不了皇帝了,希望讓自己回家養老。
類似這種客氣信件,崇禎也會客氣客氣,寫幾句挽留的話,然後該怎麼幹還怎麼幹。
然而這一次,在這封奏疏上,他隻寫了三個字。
奏疏送到溫體仁家時,他正在吃飯,他停了下來,等待著以往聽過許多次的客套話。
然而這一次,他隻聽到了三個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幾種:滾、快滾、從哪裏來,滾哪裏去。
據說當時就暈了過去。
溫體仁終於倒了,這位聰明絕頂的仁兄,從頂上摔了下來,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鄉。
明代最後的一位權奸,就此落幕,確實,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