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很孝順,曾三次上書,請求讓自己代替父親受罰,那是在他決心處罰楊鶴的時候。
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個人的名字——楊嗣昌。
楊嗣昌,字文弱,湖廣武陵人,萬曆三十八年進士。
崇禎見到楊嗣昌時,很憂慮。
局勢實在太差,民軍鬧得太凶,清軍打得太狠,兩頭夾攻,東一榔頭西一棒,實在難於應付,如此下去,亡國是遲早的事,怎麼辦?
楊嗣昌隻說了一句,一句就夠了:
“大明若亡,必亡於流賊!”
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句話實在準得離譜。
按照楊嗣昌的說法,清軍或許很強,但短時間內,並沒有太大威脅,但如果不盡快解決民軍,大明必定崩潰。
簡單地說,就是先解決內部矛盾,再解決外部矛盾。
為了實現這個意圖,楊嗣昌還提出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在曆史上的名字,是八個字:四正六隅,十麵張網。
四正,包括湖廣、河南、陝西、鳳陽,六隅,是指山東、山西、應天、江西、四川、延綏。簡單地說,這個優秀計劃的大致內容,是一部垃圾電影的名字——十麵埋伏。
它的大致意思是,全國範圍內,設置十個戰區,四個主要,六個次要,隻要發現民軍出現,各地將聯合圍剿,簡而言之,就是劃定管轄範圍,在誰的地方出事,就讓誰去管,出事的主管,沒出事的協管。
聽完楊嗣昌的計劃,崇禎隻說了一句話:
“我用你太晚了!”
對於這句話,朝廷的許多大臣都認為,是徹徹底底的胡扯,無論是楊嗣昌,還是他的那個什麼十麵埋伏,都是空口白說,毫無價值,在他們看來,楊嗣昌同誌將是第三個被幹掉的兵部尚書。
然而他們錯了,如果說在當時的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拯救危局,那麼這個人,隻能是楊嗣昌。
兩年後,隻剩十八個人的李自成,和束手投降的張獻忠,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
所有的轉變,都從這一刻開始,魏忠賢、清軍入侵、民變四起,朝廷爭鬥,緊張,痛苦,毫無生機,但始終未曾放棄。
或許崇禎本人並不知道,經過長達八年暗無天日的努力,他即將迎來大明的曙光。
奸人
崇禎死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諸臣誤我!
對於這句話,大多數人認為,是在推卸責任。
但考證完崇禎年間的朝政,我認為,這句話比較正確,確切地說,給崇禎打工的這幫大臣,除部分人外,大多數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叫混蛋,一種叫王八蛋。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痛苦,第一種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種是身居底層者,第一種人很少,第二種人很多。第一種人叫崇禎,第二種人叫百姓。
而最幸福的,就是中間那撥人,主要工作,叫做欺上瞞下,具體特點是,除了好事,什麼都辦,除了臉,什麼都要。
崇禎每天打交道的,就是這撥人,比如崇禎三年(1630)西北災荒,派下去十萬石糧食賑災,從京城出發的時候,就隻剩下五萬,到地方,還剩兩萬,分到下麵,隻剩一萬,實際領到的,是五千。
這事估計是辦得太惡心了,崇禎也知道了,極為憤怒,親自查辦。
最先動手的,是戶部官員,東西領下來,不管好壞,先攔腰切一刀,然後到了地方,巡撫先來一下,知府後來一下,剩下的都發到鄉紳手裏,美其名曰代發,代著代著就代沒了。
綜合明代史料,崇禎時期的官員,比較符合如下規律:臉皮的厚度,跟級別職務,大致成反比例成長。
這是比較合理的,位高權重的,幾十年下來,有身份,也要麵子,具體辦事的就不同了,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好欺負的,就往死了欺負,能撈錢的,就往死了撈,啥名節、臉麵,都顧不上,撈點實惠才是最實在的,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的積累,那是血淋淋的。
而且這撥人,還有個特點,什麼青史留名、國家社稷,那都太遙遠了,跟他們講道理,促膝談心都是沒用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吃硬不吃軟。教育沒有用的,罵也沒有用,往臉上吐唾沫都沒用,相對而言,比較合適的方式是,把唾沫吐到眼裏,再說上一句:孫子,我能治你!
比如當年追查閹黨,就那麼幾個人,研究來研究去,連親手幹掉楊漣的許顯純,都研究成過失殺人,撤職了事,還是崇禎親自上陣,才把這人幹掉。
再比如這事,案發後,崇禎非常生氣,下令嚴查,查到戶部,戶部研究半天,拉出來幾個人,說是失職,給撤了,準備結案。
崇禎生氣了,重裝上陣,找出來幾個主犯,殺了,剩下的,充軍。
總之,崇禎年間的朝廷,是比較混賬的,而帶頭混賬的,是溫體仁。
溫體仁這個人,曆史上的評價不高:奸臣,徹頭徹尾的奸臣。
我之前說過,溫體仁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
所以綜合起來,溫體仁先生的最終評價應該是,一個很有能力、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的徹頭徹尾的奸臣。
溫體仁,是個很複雜的壞人,複雜在無論你怎麼看,都會發現,這是個真正的好人。
在工作中,溫體仁是個很勤勞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兢兢業業,每天從早幹到晚,很能工作,別人幾年幹不了的事,他幾天就能搞定。
在生活中,他是廉政典範,據說他當首輔時,給他送禮的人從門口排到街上,等幾天,他一個都不見,所有的禮品都退,退不了的就扔,比海瑞還海瑞。
在處理與同事間的關係上,他非常謙虛,從不說別人壞話,而且很能聽取他人意見,比如有個叫文震孟的人,是他的晚輩,剛入內閣,他卻非常尊敬,遇事都要找來商量,一點架子沒有。
綜上所訴,溫體仁同誌在過去的幾年裏,在工作上、生活上嚴格要求自己,團結同事,評定應為優秀。
那麼接下來,我們就溫體仁同誌的評定問題,進行鑒定:
在工作中,他反映敏捷,很有能力,但曆史告訴我們,要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壞人,沒有能力,是不行的。
在生活上,他嚴格要求自己,不受賄賂,是因為他的仇人太多,要被人抓住把柄,是很麻煩的。
在跟同事相處時,他確實很和善,比如對文震孟,相當地客氣,但原因在於,文震孟是崇禎的老師,後台很硬,而且當時他正在挖坑,等著文老師跳下去。
如果縱觀溫體仁的經曆,可以發現,他有個曆史悠久的習慣——整人。
崇禎二年(1629),他跟周延儒合謀,整垮了錢龍錫,進了內閣,過了幾年,他又整垮了周延儒,當了首輔,又過了兩年,他整垮了前途遠大的文震孟,維護了自己的地位。
而且他整人的方式相當地高明,比如文震孟有個親信,因為犯了事,要受處分,順便說句,這人的事比較大,按情節,至少也是撤職。
文震孟和皇帝關係好,名聲很好,勢力很大,且剛進內閣,對溫體仁而言,是頭號眼中釘,但麵對如此難得的整人機會,他毅然放棄了,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幫忙找了人,隻給了個降職處分,很夠意思,文震孟很感激。
大坑就是這樣挖成的。
溫體仁很清楚,崇禎是個眼睛不揉沙子的人,處分官員,是隻有更重,沒有最重,如果從輕處理,皇帝大人是不會答應的,肯定會加重,而文震孟同誌比較正直,脾氣也大,肯定要跟皇帝死磕,下場是比較明顯的。
事情如他所料,皇帝大人聽說後,非常震怒,把那人直接撤職,趕回家種田了,而文震孟不愧硬漢本色,跟皇帝吵了好幾天,加上溫體仁煽風點火,竟然也被免了。
其實這些倒無所謂,在道上混的,整個把人,搞點陰謀,也沒什麼,這種事,當年張居正也沒少辦,之所以是奸臣,是因為他不辦事。
崇禎登基以來,幹過很多事,平亂、抗金、整頓,忙完這邊又忙那邊,而溫體仁上台以來,就隻幹一件事——個人進步。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精明,坑了錢龍錫,坑了周延儒,坑了文震孟,坑了所有的擋路或可能擋路的人。
為了個人進步,他除了精明外,有時還很傻——裝傻。
有一次,崇禎把他找來,有件事情要問他的看法,溫體仁當即回答:不知道。
崇禎隨即追問,為何不知道。
溫體仁回答:臣本愚笨(原話),隻望皇上聖裁。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團結同誌,很合群,為了整倒錢龍錫,他拉攏了周延儒,兩人齊心合力,還把錢謙益同誌送回了家。
當然,為了個人進步,他有時也不合群,很孤獨,比如他對老朋友周延儒下手時,很幹脆,沒有絲毫猶豫,整人太多,多年家裏鬼都不上門,還經常跟崇禎說,我不結黨,所以孤獨。
明明很陰險,很狡猾,很惡心人,還動不動就說我很耿直,我很愚蠢,很能促進食欲。
能人,兼職奸人,最奸的能人,是奸人,最能的奸人,還是奸人。
鑒定完畢。
在當時朝廷裏,隻是混過幾年的,大致都知道溫體仁同誌的本性,換句話說,都知道他是個奸人。
可是知道沒用,因為溫體仁先生是個能幹的奸人,而且深得皇帝信任,誰都告不倒,時人有雲:崇禎遭瘟(溫)。而且他本人心黑手狠兼皮厚,在朝廷混了多年,就快修煉成妖了,實在無人可比。
俗語有雲,占著茅坑,不拉屎。客觀地說,在內閣大臣的位置上,溫體仁的行為並不符合這句話,確切地說,他占著茅坑,隻拉屎。
外敵入侵,內亂不止,誠此危急存亡之秋,溫體仁同誌孜孜不倦,為了自己而奮鬥,整人、挖坑,忙得不亦樂乎,如果讓他繼續折騰,大明可以提前關門
但不知是氣數未盡,還是墳裏的朱重八發威,天下無敵的溫體仁,終究還是等來了敵人——一個他曾戰勝過的敵人。
放他去!
自打辯論會上掉進溫體仁的大坑,被趕回家,錢謙益已經在家呆了八年,八年裏,除了看人種地(他是地主),主要的娛樂,就是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