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少安一家人上了廟坪的地畔時,打棗活動早已經開始了。一棵棵棗樹的枝杈上,象猴子似的攀爬著許多年輕男人和學生娃。他們興奮地叫鬧著,拿棍杆敲打樹枝上繁密的棗子。隨著樹上棍杆的起落,那紅豔豔的棗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黃的草地上。
婦女們頭上包著雪白的毛巾,身上換了見人衣裳,頭發也精心地用木梳蘸著口水,梳得黑明發亮;她們一群一夥,說說笑笑,在地上撿棗子。所有樹上和地上的人,都時不時停下手中的活,順手摘下或揀起一顆熟得酥軟、紅得發黑的棗子,塞進自己的嘴巴裏,香噴噴,甜噝噝地嚼著。按老規矩,這一天村裏所有的人,隻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開肚皮吃——隻是不準拿!
隻有田二是個例外。“半腦殼”今天不撿別的,光撿棗子。他一邊嘴裏嚼著棗子,一邊手裏把撿起的棗子往他前襟上的那兩個大口袋裏塞著;這兩個塞滿棗子的大口裝吊在他胸前,象個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幹練了。他一邊撿,一邊吃,一邊嘿嘿笑著,還沒忘了嘟囔說:“世事要變了……”
人們還發現,連愛紅火的老家夥田萬有也能俏得爬到棗樹上去了!他拿一根五短三粗的磨棍;一邊打棗,一邊嘴裏還唱著信天遊,把《打櫻桃》隨心所欲地改成了《打紅棗》——太陽下來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喲!叫一聲妹妹呀,咱們快來打紅棗……地上的婦女們立刻向棗樹上的田萬有喊道:“田五,亮開嗓子唱!”愛耍笑的金俊文的老婆張桂蘭還喊叫說:“來個酸的!”
田五的興致來了,索性把磨棍往樹杈上一橫,仰起頭,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開聲唱開了——叫一聲幹妹子張桂蘭,你愛個酸來我就來個酸!
綠格錚錚清油炒雞蛋,笑格嘻嘻幹妹子你鹼畔上站;絨格墩墩褥子軟格溜溜氈,不如你幹妹子胳膊彎裏綿……婦女們都笑得前伏後仰,張桂蘭朝樹上笑罵道:“把你個挨刀子的……”
田五咧開嘴正準備繼續往下唱,可馬上又把臉往旁邊一扭,拿起磨棍隻管沒命地打起棗來,再不言傳了——他猛然看見,他兒媳婦銀花正在不遠的棗樹下撿棗哩!年輕的兒媳婦臊得連頭也抬不起來。
眾人馬上發現田五為啥不唱了,於是一邊繼續起哄,一邊快樂地仰起頭,朝棗樹上麵秋天的藍空哈哈大笑了——啊呀,這比酸歌都讓人開心!田五滿臉通紅——唉,要不是兒媳婦在場,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隻要銀花不在,就是他兒子海民在他也不在乎!
他兒子田海民現在正和書記田福堂、副書記金俊山幾個人在河對麵一隊的禾場上——那裏已經堆起了一堆小山一樣的棗子。兩個生產隊的隊長少安和俊武也在那裏。幾個隊幹部正在過斤稱,大隊會計田海民旁邊記數字。棗子打完後,就要在這裏給各家各戶往開分了。
孫玉亭在廟坪這麵負責。他不上樹,在地上和婦女們一塊撿棗,大部分時間要跑前跑後吆喝著指揮大家,並且兩隻眼睛敏銳地監視著不讓人把棗子揣在自己的衣袋裏……孫少平把奶奶放在一片有陽光的草地上,就跑過去揀了一些綿軟的棗子放在她眼前。老太太盡管嚼不動,但還是想吃,放在嘴裏慢慢地嚼著。她一再問別人:為什麼俊斌他媽沒來?往年打棗時,都是她兩個坐在一塊,一邊吃,一邊說。今年為什麼就她一個人?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俊斌已經亡故了;金老太太今年沒心思來參加這個紅火熱鬧。
她一再問個不停,少平隻好對她說:“我金奶奶病了!”
“噢,是這樣……她比我還年輕……”老太太嘟囔說。
金波也為打棗從學校趕回來了,少平向他詢問了這一段學校的情況。
“你什麼時候回學校去?”金波問他。
“準備過完中秋節就回去。”少平說。
“那正好!咱們可以一塊走!”金波高興地說。
當少安媽、蘭香和賀鳳英引著秀蓮進入棗樹林時,馬上就把所有打棗的人都吸引住了。婦女們都紛紛圍過來,爭著擠前去看一隊長的媳婦人樣子怎樣。許多婦女開始向少安媽問有關的問題;少安媽一一回答眾人的提問,簡直象一個“記者招待會”。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離開秀蓮的臉,並且互相竊竊私語,詳細而挑剔地品評著她身上的一切。秀蓮本來是個大方姑娘,但也招架不住雙水村這種看人“功夫”。她羞得滿臉通紅,低下頭不斷用手扯著自己的花罩衫。她被圍困了好長時間還脫身不開,精神都有點支架不住了,便用一隻手緊緊拉著蘭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直到孫玉亭吼叫讓大家趕快撿棗,眾人才先後議論紛紛地散開了。蘭香和秀蓮撿了一會棗,就回到奶奶坐的那個草灘裏。秀蓮把綿軟的棗剝掉皮給老太太喂——這下老人家才吃得津津有味了……
孫玉亭正在棗樹林裏忙活地奔波,金強突然走到他跟前,悄悄說:“二叔,我看見一隊的田福高溜到哭咽河那麵的山水溝裏了,兩隻手象抱著什麼,貓著腰,生怕人看見……”一聽有了“敵情”,孫玉亭立刻渾身來了勁。他威嚴地對金強說:“走!你帶我去!”